曾經的城池

　　原標題：曾經的城池

　　蕭索蒼涼的冬日，似乎更易勾起人們懷古的情愫，正如此刻漫步于寂寥的略顯擁擠的古鎮。

　　這是一方普普通通的村鎮，一襲鄉村特有的素雅質拙的青衫下，炊煙裊裊，雞鳴犬吠，市廛囂囂，紅塵靄靄……奔涌著活潑綿長而遒勁的無限生機活力。這亦是一處不平凡的土地，歷史的畫卷在歲月的輪回里，滄桑翻覆，風云激蕩，彌漫著嗆人的煙云塵埃。它有著一個與它而今的風貌不太相稱的名字——紅城子。

　　置身于層層疊疊，鱗次櫛比的村莊里，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小魚，在土色與紅磚匯成的河流里盲目地游弋，陌生卻興奮。一條條巷道蛛網般四散延展，雜亂而有序，曲徑通幽，宛若身體上的一條條血管，紛雜卻通暢。街道巷里尚殘存著一鱗半爪昔日的輝煌——有曾經顯赫一時的供銷社門面的殘存，有更早年月的山陜會館的遺留，有許許多多商住一體的門店的存在，這一切無不散發著濃重而陳舊的商貿氣息，透露著它曾經的繁榮昌盛。作為古絲綢之路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假若你閉目遐思，不難聽見漢唐風塵里傳來的邈遠蒼涼的駝鈴，輾轉千里的驛馬投店時疲憊而歡快的嘶鳴，小商游販們為生計而賣力的喧嚷嘈雜，胡語南音竭力理解讀懂彼此的交匯碰撞，甚或會心有靈犀，你可能會捕捉到張騫、玄奘們睿智而執著的驚鴻一瞥……而今，這些曾經烜赫于街頭巷尾的音聲像狀，繁華勝景，都隨著歲月的風沙杳然遠逝。不，或者說是沉淀于這方黃土下，紅塵里，煙火中，從而形成這座古鎮的醇醇古韻，郁郁遺風，在鄉村寧靜的浮光掠影里，令人浮想聯翩，吊古傷逝。這是一塊有故事的地方呢。

　　在擠擠挨挨的幢幢莊落院舍間，掩藏著一座年近六百載、占地五畝余的寺院——感恩寺（又稱大佛寺）。這座于明弘治五年（1492年）敕賜修建的藏傳佛教寺院，在百多年的風雨蒼黃中，見證著魯土司為明王朝戍邊衛疆的顯赫功勛與浩蕩皇恩，亦見證著這方土地的百年滄桑，物是人非。它像一葉扁舟，自遙遠的歲月河流中飄飄蕩蕩而來，在時光風霜的剝蝕下不斷地缺失，不斷地修葺、綴補、前行，暫泊于而今紅塵俗海的碼頭。它身上擁有明代的碑亭、壁畫、雕塑，也擁有清代的山門、殿堂，樸素而神秘，平易但古奧，正如建于清咸豐八年（1858年）的山門上楹聯所開示的：“空色見如來色空空色寂寂然天外浮云身不染，了凡推上乘凡了了凡浩浩乎山中明月日常舒。”在簡潔平易的字行間，蘊含著釋家的奧言微意。由凡俗而形而上至深奧的玄學哲理，一副楹聯似乎詮釋了該寺院存在的全部意義。當然將之視為時光隧道中的一塊界碑也未嘗不可，那上面的每個文字都是由時光的濃墨金粉凝成寫就，標示著無盡歲月流淌的節點與里程。

　　自感恩寺向西，迂回蹀躞于街衢阡陌間，再跨越莊浪河，抵達河西的山麓。群峰連綿，巍巍南行；河水迤邐，潺潺東逝。這里便是紅城最初的發軔起源地。一路走來，短短的幾里地，卻恍若走進了百多年前的清王朝，追溯到了更加遙遠的漢武時代。當年的冠軍侯出隴西，渡黃河，“北卻匈奴，西逐諸羌”，將廣袤豐饒的河西走廊納入大漢版圖，漢王朝先后在永登境內設置了令居、枝陽、允街、浩亹等四縣。而其中的允街就夯筑于紅城一帶，一說是而今紅城鎮西邊的玉山古城即是當年的允街遺址。玉山城堡依山臨水，扼險據隘，為天然的夯城設關之地，因城堡以紅黏土筑成，通體赤紅，便以色取名，始稱紅城，又名麗水城。麗水遙迢，時代更迭，一波波的鐵蹄絕塵而去，一道道的狼煙飄撒云端，這座赭紅色的城堡卻始終屹立著，送走一代代鄉音各異的將軍戍卒，經歷一次次的鐵蹄兵燹。北涼時沮渠蒙遜曾增筑加固；宋代時西夏設立卓羅和南監軍司，成為宋夏的軍事前沿；明朝時為防止蒙古殘部東進襲擾，始從河西遷至河東；尚有已不見蹤跡卻根系常存的左公柳，以及左柳夾道的通疆大道的影子。進而衍化成一方紅塵沃土，市廛商肆，隴上名鎮。由單純的軍事城堡驛站嬗變成繁華熙攘的商貿集散地，成為遐邇聞名的茶馬互市，它在歷史車輪的風馳電掣中賡續著、演變著、成熟著。

　　由金戈鐵馬的要塞而為商賈云集的市鎮，再回歸到而今平凡安逸、煙火旺盛的村落，這一并不復雜的更迭歷程卻整整蹉跎了兩千余載的血雨腥風。最終，歸于平淡，安于紅塵，逸于喜樂，清明平安，這就是當年夯筑紅城的初衷與追求嗎？看似簡單直白，卻是如此曲折艱辛。

　　斜陽麗水，蘆荻蕭蕭，山沉若鐵，古風似刃。玉山古城頹圮淹沒的幾不可尋，在一代代人的遺忘下幾近空白，聽者渺渺，識者寥寥。若不從歷史的河流里用心打撈得一鱗半爪，真不知這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土堆廢墟下，曾發生過那么多驚心動魄的舊聞軼事，而這偌多的古事卻是需要我們后人窮盡想象的翅翼加以補綴拼接，方可窺見得一絲半縷的真跡舊貌。

　　而今，當每年清明時節，紅城人隆重肅穆地請出城隍，抬轎巡游，搭臺唱戲時，那萬人空巷，甚囂塵上的場景，依稀有了點追遠思古的影子，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儀式，一種釋放狂歡的儀式，一種追憶過往憧憬未來的儀式，一種祈求平安吉祥的儀式。

　　如今的紅城，當然無法抹去漢時允街的存在，而當年的允街亦非今天之紅城。二者間既擁有割舍不斷的血脈傳承，又似乎存在迥然相異的獨特氣息。那曾經的鐵血城堡，而今的熙和樂土，古時與現世，在邈遠的時空隧道的兩端，深情遙望著，凝視著，祝福著，心儀著，咫尺而天涯，似曾相識的朦朧里卻透著無奈的陌生。

　　然后，揮揮手，踏上各自的心路與遠方。

　　□韓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