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耤河

　　你盯著天邊的一朵云走到這里。那個夜晚，風聲把看月亮的你引向很多年前，你的臉在月光下流淌，蕩漾。要說出的話被月光的吻接住，那些白月光返回去，全部返回去。像一匹馬，把車扔在遠路，獨自往回跑，經過一個又一個月光下的耤河。直到心中燃起火花，啼著飛去的大雁，耤河的早晨在睡夢中猛然聽到。

　　陽光從新生的梧桐葉上流瀉下來，我感覺到陽光溫暖的撫摸，樹葉的影子在墻上流動，畫著一幅美麗的圖畫。太陽一房高了，進去河里的太陽還沒出來，人們在高樓的陰影里晨練，歌唱。這里的早晨從半中午開始，黃昏則在半下午早早來臨，河兩側高聳的樓把河里的白天縮短，夜拉長。

　　耤河的早晨有五重陰影，大山的，高樓的，飛鳥的，晨練人的和歌聲的。歌聲是孤獨的聲音，陰翳的聲音，是褪色的春天。聲音的陰影在高樓上頭，那些歌詞在壘一座高塔，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直到睜開雙眼，云白得浩浩蕩蕩，散落一地的草綠得浩浩蕩蕩。耤河之上的天空把所有鳥的叫聲都當成了禮物，驚心動魄地藍。白云之上，所有的河流也都是同一條河。

　　那一天，溯水而行，去見你。那片連綿的草原，寬廣到讓人憂傷。我有一種喧嘩面對著你，而用同等的沉默面對著我自己。你未曾老去，身后，那一輪懸在天邊，欲落未落的夕陽，已在收納歲月。你從古坡草原深處的瘦驢嶺奔涌而下，抖落紛揚而來的灰燼，時間的灰燼，水的灰燼，煙的灰燼；一路歌詠，一路把秦地草木淌成文字。廣闊的藍天下，這里的一切被你的目光撫摸過，所到之處，村莊漸漸從土里露出來，先是聲音:狗的，雞的，人和樹木的。然后，無邊的邊緣上，慢慢升起幾座小小的草房，矮矮的，貼著地。冒出極淡極淡的炊煙。荒野上的河畔，牧馬人仰首喝水，飲著耤河的光澤。

　　耤河上的黃昏，半個天是紅的，在草原上，在高山中，也在大海里。一條河的浪花奏響了空山，藏在落葉下的那些腳印，暗示著多少日子，從開始，到結束。只不過河流的歸宿是更長的長河，是更大的大海，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村莊和原野流過了舒緩的你，城市與街巷淌過急躁的你。長長的影子追在身后，浪花拍向前方。太陽的時針被你緩緩地嵌進了波心，邁入下一條長河之前，涌進大海之后，這都是確定好的時間。

　　后來，竟然哼起了歌，陽光打在喉嚨上，你說“好好生活，這樣的日子就好”。蛙叫漫過田野、蟬鳴高高低低、月色中一只蟋蟀撥弄青苗時的顫動，一直綠到我的枕畔。這些，都是耤河的旋律。有時，疾馳而過的汽車聲，兩側高樓的喧鬧奏響失眠的顫音。河畔的小花依舊綻放，水泥的叢林成為天際；你在沉默中穿過城市無邊的邊緣，開門見山成為黑白底片。這都不算什么。偶爾，你也會放慢腳步，因為一朵綻放的喇叭花，因為一行劃過藍天的白鷺，還有一只正在淌河而過的小羊。

　　你也曾把瘦驢嶺帶來的種子，無意間丟入土里，無意間便轟動了高原。你帶著高原的風塵，抵達下一條更寬廣的長河，從那里你可以隱約聽見大海的沉吟和浪濤的長嘯。你也有無奈，在你收斂表情，裹緊日漸消瘦的軀體，匍匐而行時，河兩岸遙相誤解。你便在細節中注釋彼此，穿過一張張沒有性別的面孔，來到群山中安息，修行。以便在抵達下一條長河，匯入大海前不至于讓最后的誦唱淹沒在昨夜。天氣好的時候，你也會扮作郵差，捂緊大地的體溫，揣著高原的風塵，還有一條河鯉捎給大海的泡泡私語。

　　長夏的黃昏，你從我的陰影奔向天邊的彤云。兩岸的房子越壘越高，你越走越窄。從前的河道寬，落日長，可以慢慢淌。現在的河道窄，落日短，流的也慌亂。看著一個一個黃昏從眼前過去，有時你收起腳步，只是讓太陽一天天地去落。總會有一個黃昏的日頭落不下去，久久地懸在漫天云霞里。會有落到山后的夕陽又升起來。是的，你一直等待太陽從西邊升起，逝去的生命又重新回來。

　　陽光慢慢褪去，天色暗沉，倦意從屋頂鋪下來。河畔上的夜，像是從東邊蓋過來的巨大的毯子，只一會兒工夫，所有人和河，都蓋在里面了。城市幾萬人的鼾聲和夢話，在河沙上漂浮。無邊漆黑的河畔被一個個夢境照亮。有人不斷地夢見耤河，而且夢見了太陽。我的每一腳可能踩醒一個人的夢，夜晚的河畔忽暗忽明，好多夢破滅，好多夢點亮。夜行人借著別人的夢之光穿越河畔荒野，而在白天，只有守夜人的夢，像云一樣在耤河上孤懸。遠處，狗跟狗招呼，遠遠的一兩句，把夜扯開一個口子，很快又縫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寂靜。岸的對岸，往上冒的煙被樹冠罩住，黑夜是另一片看不見的樹冠，把地罩住。月光勉強分辨出滿地的人和樹，沒有風，無云的夜空密密麻麻擠滿地上這些人的夢。一團毛茸茸的白霧滾過來，吞沒了月亮，吐出了月亮。雪白的月光染白了耤河的臉，一只青蛙在河水急速變化的臉上緩緩爬過。

　　一瓣月光落在岸上，歇了一會兒。稍后，一排風從樹上掉了下來。摔碎的一刻，萬萬千千昆蟲合奏的夜曲便從四面八方漫上來。蛙鳴無邊地漫過河堤，聽對岸的凋零之聲。月亮升高，將暮色揭起，霧氣的粉末般的水珠在溶溶的月光里飄舞,月光如河水似的流動起來,耤河在活動的月光中穿行。抱膝于午夜，月亮回到湖心，野鶴奔向了閑云。河畔的黑腳丫抬著耤河的身軀向前，就是這些腳，在時間看不見的地方，改變著世界的地形。

　　月亮散了，黎明未明，露珠在我腳尖破碎，跟隨月亮走在河畔小路，熬過了整個夏天的不眠之夜。遠方更遠，沒有人察覺到疲倦的星星在黎明消失。 一條河流站累了，就躺下，山與山、云與云、綠野與綠野的連接，全因了這些奔向大海的河流心手相牽。

　　□趙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