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豬馱山

　　冬日的陽光永遠是照耀在心底柔軟處最具魅力的存在，燦燦的，烘烘的，粘粘的，漫天漫地，給蕭瑟荒涼的原野添上了一筆最生動活潑的彩墨。萬里晴空下，日光似乎有些充盈，竟凝結成淡淡的乳色的薄霧，紗縐般飄曳于天地間，原本湛藍的天空便蒙上層朦朧的煙霞，蒼褐的山巒亦籠罩在徐徐漾動的帷幔里，一切都若夢若幻，仙氣氤氳。苦水的豬馱山此刻便沉浸在這種神秘的幻境中。

　　順著陡峭曲折的山路攀援而上，凜冽的山風，蒼涼的山色，枯寂的山景，便戳破了遠處見到的夢幻的迷離，還原成本色，一下子就顯得冷峻、粗糙、蕭瑟，堅硬。山巔上，七丈多高的銅佛像一如既往地肅穆俯視著邈遠的天際，凝固著淡淡的超脫天地的神秘，給人以跨越時空的高冷、淡漠與空寂，恰與此時的山景契合。周遭的山巖呈奔涌狀，依稀憋著一股滔天的憤慨之氣，偏山體上呈現出一條條赭藍相間的丹霞暈帶，窈窕著勾勒出飄揚靈動的倩姿，仿佛要將這柔美的緞帶敬獻于觸手可及的佛陀，卻總是掙扎于億萬年咫尺天涯的尷尬中，但是，它依舊鍥而不舍地努力著，奮斗著，連整個山體都被它心底的執念帶著欹斜向一邊。山下，灰綠色的麗水攜著遠古的記憶與一成不變的問候遙迢而來，河水邊兩道薄薄的亮白的冰帶，宛然是河水的甲胄一般，滿是原生的古樸與肅殺，讓整個冬季的麗水河谷都變得沉默闃寂，禪定于不可名狀玄之又玄的冥思中，與豬馱山的氛圍相襯相表。

　　除卻這些，似乎再難以從豬馱山窺視到更多的蘊涵與真意，難以從周匝山川的比較中發現此山的卓犖特異之處。唯有山的名稱似乎有點兒怪誕，有點兒標新立異，顧名思義，難道這巍巍山阿是由一頭神異勇武的豬馱土壘成？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也并非全是空穴來風，總有點與豬相關的掌故軼事在此生成。于是，美好的具有神話色彩的傳奇便由此衍生傳誦開來。

　　相傳清康熙年間，苦水人李福堅心發愿，斷指出家，在苦水堡西側的萱帽山苦修悟道。期間他度化了一頭豬，于是，每日里一僧一豬，馱磚背瓦，修葺山寺。這件太過超然的舉止傳遍了莊浪河川，亦讓因形得名的萱帽山從此更替為更具神異更引人遐思的豬馱山。某一天，開悟得道的李福飄然下山，以瘋癲和尚的名號云游四方，賑災濟貧，懲惡揚善，傳說曾于武勝驛主持修建莊浪河的永濟橋，暢通絲綢古道，曾教授農人以壓砂保墑技術，增產增收……

　　賢人杳如，山阿長存。豬馱山正應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至理，山上有一塊清時鐫刻的石碑，碑文曰：“苦水龍峰東矗，以鐘靈莊水四環而毓秀，林木掩映，繡壤相錯，平邑勝地也。堡西二里許，層巒疊嶂，鐘靈毓秀，望之蔚然而深秀者萱帽山也。”若非撰文者虛言臆造，粉飾為文，那么這座自宋時就有人營造游覽的山巒，的確與而今呈現的像狀大相徑庭。那碑文中郁郁蓊蓊美不勝收的蒼山翠色已難窺其跡，被草稀木缺的荒蕪蒼涼取代。而今的豬馱山吸引人的不是秀美旖旎的自然風光，更多的是不見形色的傳奇色彩，人文光環，在探賾索隱里挖掘已逝的先賢們遙遠的故事。這一點顯而易見比之萋萋草木更加的深沉，更加的涵泳，更具歷史的厚重。然而這卻需要一番陶沙見金的功夫與耐心。

　　當然，我們還是有選擇的，可以選擇那種更自在舒適簡單的方式來認讀它。譬如：夏日，我們醺醺然橫渡絢爛馥郁的玫瑰花海，淹沒于郁濃醉人的芬芳之中。為緩口氣，便可選擇佇立于豬馱山巔，放眼漫川的綠肥紅艷，呼吸著彌漫天地的溫馨香甜。這時，你會發現，平日肅穆的佛像在此刻仿佛都悅色動容了，生動地詮釋著色空如一的玄奧。

　　秋天，我們施施然穿過芳香正濃的梨園果圃，為避免桃梨成蹊的煩擾，你可選擇愜意于山頂的秋高氣爽，俯瞰沉醉于累累果實醇濃里的苦水灣，難以自拔，也無從自拔。在如此的收獲氛圍里，你或許會油然對春種秋收的因果產生更深層更形象的認知呢。

　　冬日，便如此刻的我。寂寂然蕭索于銳利的風刃下，在觸目所及的蒼涼中感觸泛濫的冥想的波濤。連草木都脫盡芳華，三分肅穆，一分深沉，似在單純內斂中反思三省，而況生而為人乎？于是，我們的心境感到了枯寂帶來的壓抑，情緒體驗到了冷冽給予的孤獨，動靜得失間，許多潛伏的舊情往事在心底潛滋暗長，蠢蠢欲發，難以自抑。而難以抑制時，也就無需抑制了。索性好好回顧審視一下逝去的昨日、去歲，乃至更為漫長的已逝年華。在對過往的再次反芻中，才會發現昨日那些不曾嚼碎的豆粒，才會更加清醒今日的定位，才會更加明確明日啟程的方向。冬季是個反思的季節，個中美妙大抵如是。

　　冬日，登臨豬馱山，彷徨于這座富于綺麗的人文色彩，縈繞哲理思辨光環的山巒上，凜冽的風刮刺著我溫柔的氣管，不由得磬欬大作，仿佛在呼應遙遠時空里那隱約的呼喚。

　　但我沉默著，且只能沉默著。宛若冬季。

　　□韓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