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大漠”“落日”在“蕭關”
——王維《使至塞上》正詁
● 康曉云
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對于讀詩者來說,重要在于進入其境界、感悟其哲理、領略其趣味、接受其能量。若能如此,即使“詩無達詁”,也算是“詁”而有余了。
一、以詩“詁”詩求正解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詁詩”的習慣,比如《毛詩故訓傳》就是其源頭。近現代以來,有部分學者對古詩進行考據式的強行解讀,往往造成偏離詩意、牽強附會的各種結論,并將此結論當成一種“學問”進行鉆研或傳承。這對于詩歌文化本身來說,并沒有多少益處。
比如,唐代詩人王維有一首詩《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先將此詩字面意思翻譯如下:——
如同“典屬國”蘇武當年出使西域經過居延國一樣,作為唐朝監察御史的我,孤孤單單,乘坐驛車前往涼州邊塞去慰問將士。(首聯詩句被倒裝,“屬國過居延”應在前,其目的就是“問邊”。)
一路上只看到斷斷續續、隨風飄零的蓬草一直陪伴我走出漢代邊塞,抬頭望見北歸的大雁飛入胡地的天空。(頷聯王維以“征蓬”和“歸雁”暗喻自己被貶官且逐出長安。既是“興”,又是“怨”。)
在蕭關一帶邊塞大漠,我看到烽火臺上點燃的“平安火”,升起一縷孤煙直上天空;向西望去,只見黃河邊上渾圓的落日,煥發出綺麗的光芒。(頸聯乃詩之“壯觀”,堪稱千古絕唱。)
當我正要走出蕭關的時候,正好碰到從千里之外的涼州(武威)快馬趕來,并準備向長安朝廷報告前線戰事情況的偵察騎兵,他們告訴我:涼州邊疆的將士們剛剛打了一場勝仗,他們如同漢代打敗匈奴、“燕然勒功”的大將軍竇憲那些人一樣,正在慶祝勝利,只等您這位朝廷派出的“宣慰使”前去慰問和表彰。(尾聯“都護”和“燕然”皆以漢代唐,是唐詩中常用的修辭手法。)
據說,此詩首聯還有另一個版本:“銜命辭天闕,單車欲問邊。”若果真如此,正好符合“仄起首句不押韻”的五律格式,且非常工整。因此,依筆者分析,“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為后人誤抄所致,因為其格律明顯有誤。作為唐詩大家的王維,絕不可能犯此常識性錯誤,此且不論。
二、“屬國過居延”就是蘇武到西域
在解讀這首詩時,有人對“屬國”和“居延”兩個詞發生誤解,以至望文生義,將“屬國過居延”解釋為“路經的屬國已過居延”(《古詩文網》),或者是“邊塞的遼闊,附屬國直到居延以外”(林庚、馮沅君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
“屬國”,在這里是指漢代“典屬國”蘇武,王維使用這個典故有雙重含義:一者,以蘇武自比,隱憂自己這次出使西域,有可能像蘇武一樣,暮年時候才能歸來;二者,“屬國”代指王維當時被貶官后的新官職——監察御史。
唐詩中“屬國”一詞,多指“典屬國”官職及蘇武本人。比如:
“悠哉典屬國,驅羊老一生。”(聶夷中《胡無人行》)
“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
王維《隴頭吟》詩句:“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空盡海西頭。”正好是“屬國過居延”的精準解釋。
王維寫作此詩時的背景大概如下:
當時的唐朝是唐玄宗在位,王維的“恩師”張九齡因被李林甫誣陷和排擠而罷相,受此牽連,王維也從正八品的右拾遺被貶為從八品的監察御史,并受朝廷派遣,前往涼州,慰問和嘉獎在與土番人戰爭中取勝的河西節度使崔希逸。時當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懷著黯然失落的情緒,王維從長安出發,沿著當時的官方驛站及道路,一站一站,經過涇川、平涼,繞過六盤山,西至寧夏固原(即蕭關),然后沿著蕭關道經過靖遠,直達黃河岸邊。渡過黃河后,進入景泰,路過漢代的居延置(位于今景泰縣寺灘鄉之三道埫附近或白茨水,見高啟安《漢居延置所在置喙》),最后經古浪大靖、土門,進入武威(古涼州)。
三、“大漠”“長河”在蕭關
那么,王維這首詩寫于什么地方?詩中的“大漠”“長河”諸景具體位置在何處呢?
有解讀者經過研究分析,認為此詩中的“大漠”是涼州(今武威市涼州區)北面的騰格里沙漠,而“長河”是發源于祁連山的石羊河,也就是說此詩寫于到達涼州之后,所寫景點在于河西。另有人還認為“孤煙”并非狼煙或平安火,而是沙漠上的旋風,這純粹是異想天開,站不住腳,王維豈會將旋風稱作“孤煙”?況且,旋風發作時,雖然直上云天,但伴隨著蒙蒙沙塵,其“長河落日”之美景受到惡劣氣候的影響。
以上解釋的立足點是將“蕭關”一詞虛指化,認為蕭關泛指各處的邊關,并不是寧夏固原的古蕭關。甚至有人認為,全詩中的“居延”“漢塞”“胡天”“大漠”“長河”“蕭關”“燕然”,這些地名都是虛指,可統統歸入涼州古邊塞范圍之內。也就是說此詩所寫為涼州風景。
其實這種看法過于武斷。從一點入手即可全盤駁倒,那就是唐詩中“長河”(或“關河”),大多約定俗成是指黃河。所謂“大江長河”,就是長江黃河,在唐代詩人的心目中,當時沒有第三條河配得上此種特稱。
由于“長河”被確指為黃河,所以王維此詩寫于出使西域途中到達蕭關遇見“候騎”之后,題目為“使至塞上”,“使至”是指王維的具體行動,“塞上”就是指古蕭關一帶,即今寧夏固原東南。據史料記載,自秦漢以至唐宋,蕭關一直是漢、胡或華、夷的分界線,蕭關以內就是塞內,以外就稱塞外,本地就稱塞上或塞下。范仲淹《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長煙落日孤城閉”,正是對關河邊塞風光的生動描繪。而作為西域前段的河西走廊,雖然時或被中原王朝收復,但一直被稱為塞外之西域。由此可知,此詩中所寫諸景當是蕭關道上的風景,至少詩人的觀察點是在黃河以東。在唐人大量實寫蕭關的詩中,無不充斥著大漠孤城、長河落日的風景,例如陶翰《出蕭關懷古》,其中所寫風景與王維《使至塞上》大同小異。可以證明,此詩為王維西行途中所寫從長安出發、出蕭關、渡黃河之前這段行程的紀實詩,正是王維式的“出蕭關懷古”,所“懷”者,正是蘇武、竇憲等人在西域建功立業之“古”。詩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特定鏡頭,據專家考證,正是寧夏中衛沙坡頭一帶。
四、王維真的“過居延”
另外,有人將“屬國過居延”理解為王維是從蕭關一直走到居延古城(位于甘肅省金塔縣和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境內),然后再到涼州。這純屬誤解。“屬國過居延”,就是“蘇武過居延”,實則是“王維過居延”。有人以居延古城從未納入過唐朝的區劃管治范圍,認定王維從未到過居延。須知,居延是古匈奴的種類稱號,此民族遷徙到哪兒,那兒就有居延河、居延城、居延海、居延國、居延澤、居延塞、居延縣等地名。“居延”在秦漢時被稱為“朐衍”,《山海經》中稱為“居繇”。在秦國“西逐戎狄”政策的打壓下,居延族不斷西遷,漢朝以后越遷越遠,在此過程中,在景泰與古浪大靖之間,留下與居延族有關的地名或遺跡,合情合理。1974年出土于破城子的《居延里程簡》,其中記載:“媼圍至居延置九十里,居延置至□□里九十里”,正好確證景泰和古浪之間,可能因漢代設置過“居延屬國”而留下“居延置”這樣的地名。王維出蕭關、渡黃河之后,就正好路過這個“居延置”,說明“屬國過居延”不光是虛指和借代,也是一語雙關。作為出使西域的監察御史,王維的行程路線,必須是由官方安排及驛站(郵置)負責接送,“居延置”當屬其必經之驛站。
《使至塞上》是王維出使西域的紀行詩,除了“燕然”一詞為虛指外,其他均為寫實。與此詩風格相同,王維《送韋評事》純為虛寫言志之詩,不管放到哪個邊塞,都能通用:——
欲逐將軍取右賢,沙場走馬向居延。
遙知漢使蕭關外,愁見孤城落日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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