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條正南正北的嶺
韓超
宛若一條騰躍的巨龍,龍頭直探陰山之陽的漠北河套,龍尾仍搖曳于渭水之畔的關中平原,正好與地球本初子午線重疊。更為奇異的是,在千余里的脊嶺蜿蜒、溝壑曲折中,生長著莽莽蒼蒼一眼望不到邊的灌木叢林,給岑寂的黃土高原裝點出一抹綠色、萬般景致。夏日,萬頃碧濤,綠得汪洋恣肆;秋天,遍山紅葉,紅得映照霞天。是南歸北回的雁陣不小心銜掉的一粒種子落地生發,成木成林的么?還是陸架擠壓抬升,把蘊藏在地層深處的巨大能量釋放了出來?許多真相淹沒于時間深處,給人留下諸多神秘和無盡猜想。
這就是子午嶺,縱貫于陜甘交界處的一條正南正北的嶺。
一
大約六千多年前,兩個古老氏族在子午嶺深處繁衍生息,一個稱為“少典氏”,一個稱為“有喬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日子像流水一樣安靜地流淌,人們在安逸和諧的慢節奏中享受著生活。然而,就像河流在平坦處容易迷失流向一樣,人的創造力也會在平淡中消解和死亡。沒有英雄的時代,人們會制造一個英雄,推舉他,擁戴他,讓他登高振臂,一呼而天下為之麋沸蟻動、殺伐攻掠、攫取占有,在跌宕和顛簸中推動歷史的腳步一路向前。
據說,少典氏娶有喬氏,生炎帝神農氏和黃帝軒轅氏。其中黃帝軒轅氏生而神明,幼而循齊,長而敦敏,從小就表現出非凡的才智,先天的稟賦和高貴的精神,使他很早就成為部族人心目中的領袖人物。和所有神話傳說人物一樣,人們把最美好的形象、最偉大的發明、最崇高的業績以及最華美的贊譽,全部堆飾在了軒轅黃帝的身上。說他以土德之瑞而王之,德貫天地,有正無私,因號黃帝,成為天下共主;說他臨危受命、修德振兵,征逆撫平,創設大統,聯盟炎帝,肇造華夏,稱為人文始祖;說他制舟車、造文字,得河圖洛書而畫野分州,與岐伯論醫而傳承仁術,無愧大智大賢;說他興農桑、廣畜牧,惠及天下蒼生,集親、尊、師、神、仙于一身,足可與天地不朽,和日月同光。翻檢煌煌史冊,有言之鑿鑿者,亦有推陳演繹者,但沒有人懷疑他的非凡智慧和萬世功德。
六千多年后的這個夜晚,我獨坐子午嶺深處,仰觀滿天星斗,俯察萬丈林海,陷入漫無邊際的思索之中。與漫長浩渺的歷史相比,人類其實非常渺小,不過天地間的走蟲罷了,無論智賢愚不肖,誰也不可能與天地同在,沉重肉身終將湮滅于荒草野陌之間。但圣人則不同,他們的肉身雖然死亡腐爛了,但其精神卻貫注于天地之間,成為一種永恒。據說,軒轅黃帝活到一百一十歲,在子午嶺的最高處馭龍升天。聞訊趕來的百姓扯下他的一只靴子,葬為一座衣冠冢,世代祭祀不絕。散落的龍須則化為龍須草,蓬蓬勃勃生長在林子深處,成了一味治病療疾的藥材。也說,正因為那座圜丘之下埋葬的是人文始祖的一只靴子,所以中華民族才一跛一顛、磕磕絆絆,經歷了那么多的曲折艱難。一道山嶺、一片林莽,承載著沉甸甸的歷史和路漫漫的追尋,矗立成數千年文明史的一座巨大坐標。而我,不過億萬華夏苗裔之一員,懷著一種崇敬與膜拜的心情,來到這林莽深處,冥思追遠,真心渴望那文明肇創的第一縷曙光,能夠穿越五千年的時空隧道,照徹我荒寒的心境,給我以智慧和力量。
二
在五千年的歷史進程中,沒有哪一個朝代像大秦那么強悍和霸蠻,也沒有哪一個朝代像大秦那樣匆促和短暫。然而,正是這個短命的王朝,卻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締造了舉世矚目的文化遺產,也給后世的豪雄紛爭角逐留下了造釁的由頭。曾經不惜“蜀山兀”而營造的阿房宮最終化為了灰燼,而征調數十萬兵士民夫蒸土堆壘,連接秦、燕、趙的御邊之墻修筑而成的長城,也沒能擋得住匈奴南侵的鐵蹄。曾經不怕讓天下讀書人詛咒,收繳百家之典籍,一把火燒了個干凈,甚至坑埋那些言辭激烈的儒生,終究沒有料到“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曾經一心想著傳祚千秋萬代,卻富貴不過三代,在陳勝、吳廣等人的吶喊聲中轟然墜落。時間真是無情,人們似乎已經遺忘了隱藏在子午嶺林莽深處的一條古道,其在軍事戰略方面的重要性,以及曾經發揮過的巨大作用,一點也不遜于萬里長城。
它就是秦直道。修筑這條古道是秦國百戰將星中最耀眼的一顆明星蒙恬,而監修這項浩大工程的則是太子扶蘇。
蒙恬出身于名將之家,血統高貴,有勇有謀,享有“中華第一勇士”的崇高榮譽。公元前221年,蒙恬率三十萬虎狼之師出兵河套,北擊匈奴,歷經數戰,重創匈奴主力,迫其向北潰退七百里。自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抱怨”。為了穩固北方,充實邊防,秦始皇命令蒙恬從云陽起,直抵九原,沿茫茫子午嶺山脊,修筑一條高速通道。大皇帝的想法是,等直道修成,他可以乘著戰車一路北巡,居高臨下,天下江山仿佛盡在眼底,虎視何雄哉?作為戍邊大將,尤其是皇帝倚重的軍事戰略家,蒙恬當然能夠理解修筑這樣一條高速通道的軍事價值和戰略意義。他征調兵士民夫,塹山堙谷,鑿壁鋪路,歷時數年,終于修筑起了一條長一千八百里的大通道,這條通道最寬處有六十米,最窄處也有二十米,車馬輜重可以暢行無阻,從塞外荒漠傳遞一份八百里加急戰報,一日之內就可到達咸陽的宮闕。加之道上關隘重重,亭障累累,左右輻射,與山嶺兩側的延川道、馬蓮河道互為補充,勢成犄角,形成隱秘而快捷的戰備通道。如果把長城比作一張張開的大弓,那么直道則如一直銳利的常箭,直插漠北草原的縱深腹地,對北方的匈奴構成強大的震懾和有力的鉗制。然而,還沒有等到直道完全竣工,始皇帝就死在了出巡的路上,馬革裹尸,密不發喪,徐徐而回。一條輝煌的廓然大道,終于沒能載著始皇帝的鑾輿風光疾走,卻載著他的腐爛尸身落寞而回,給歷史留下一串感嘆號。
始皇帝的猝然駕崩,使大秦王朝的歷史驟然拐了個彎。公子胡亥在趙高、李斯等人幫助下,攫取了最高權柄,太子扶蘇與大將蒙恬被一起賜死,為一個王朝的突然分崩離析埋下了深深的禍根。面對突如其來的罪名,蒙恬顯示出了簪纓世家、高貴血統應有的品質,寧可朝廷負我,絕不背信棄義;寧可吞藥自殺,仍正言直諫,其大智大勇、大義薄天、大氣磅礴,成為一種標桿和風范,凜然屹立在蒼茫的歷史深處,讓人生出一分欽敬,感到一種力量。
一百六十年后,一個叫王昭君的女子離開長安宮闕,沿直道北上,走進沸騰的草原,換來了六十年邊塞安寧。又四十年后,一個叫蔡文姬的女子離開荒漠,沿著直道回到中原,給后人留下一部《續漢書》。兩千年過去,一條蜿蜒的古道逐漸完成由軍事大通道向商旅大通道、文化大通道的嬗變,推動了中原農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的深度融合。雖然今天它早已廢弛,輝煌不再,但它已經成為一個鮮明的文化符號,深深鑲嵌在大地史冊之上,讓人嘆為觀止。
早晨,我一襲青衫,踩著濃蔭小道,嗅著郁馥花香,攀上子午嶺最高峰,拜謁軒轅黃帝馭龍升天的地方,探尋調令古關的遺跡。昔日蒙恬將軍用險制塞的關隘早已蕩然無存,唯有幾十棵白楊和刺槐默然肅立,如士兵列陣,等待檢閱。幾孔坍塌破敗的土窯洞,據說是當年守關士兵的住所,曾經挖出過刀矛箭鏃之類,是將磨洗認前朝。千年古道湮沒于荒煙蔓草之間,徒惹得后世宦游文人來此發思古之幽情,抒謫遷之悲懷,文字間沾著濕漉漉的淚痕。仰望晴空,我渴望湛藍的天際此時真有雁陣飛過,翩然落下一支潔白的羽毛。然而天際到底沒有雁陣飛過,也沒有潔白的羽毛翩然落下。寂寞地佇立在子午嶺林莽深處,幽深的歷史像清晨的煙嵐一樣將我重重鎖定,像清冽的山溪流泉一樣浸透我的身心,讓我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悲涼。說真的,此時此刻,我寧愿化為一棵樹、一株草,躋身山林之間,任風凜冽,任雨滂沱,與朗月烈日共涼熱。
三
厚積而薄發,積久而流光。一道積蓄了千萬年能量的山嶺,終于在20世紀30年代勃然噴發出巨大的力量,把幾顆耀眼的星辰射向天際,照亮了深沉如墨的夜空,照亮了大半個中國。
一個如墨的黑夜,幾個陜北漢子悄然翻過茫茫子午嶺,來到隴東,打入當地軍閥隊伍秘密開展兵運工作。他們叫劉志丹、謝子長。1930年8月間,劉志丹帶領幾十號人進入子午嶺深處的太白鎮,巧妙周旋,果斷出手,一舉消滅了隴東民團騎兵營,打響了隴東地區武裝反抗國民黨的第一槍。隨后,他拉起隊伍沿葫蘆河一路北上,鉆進深山老林,組建了南梁游擊隊。“一桿桿紅旗一桿桿槍,劉志丹的隊伍上南梁。子午嶺上五座峰,五座峰上五條龍。紅軍扎在老爺嶺,根根扎在窮人心。”這首歌謠,生動地述說了那個時候的景象。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劉志丹和習仲勛認識到,沒有自己的隊伍,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他們百折不撓,愈挫愈奮,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那一豆紅色星火,隱跡于梢林深處,一點點蔓延,一點點擴展,終于燃燒成的陜甘邊革命根據地,后來與陜北革命根據地連成一片,成為地域遼闊的陜甘革命根據地。就是這塊“碩果僅存”的革命根據地,張開火熱的臂膀,迎來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黨中央和各路紅軍,又滿腔激越地送別了八路軍三大主力子弟兵奔赴抗日前線。在那些雞鳴風雨、鐵血抗爭的歲月里,無數英雄先烈把一腔熱血和魁偉肉軀一并交付給了這片雄渾的土地,一大批不畏死生的錚錚男兒前赴后繼地走上戰場,一路走上天安門,把不朽的功績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恢宏史冊。
今天,曾經遍灑熱血的土地上盛開著和平的花朵,英雄的故鄉仍然傳頌著英雄的故事。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那么,是一種什么樣的信仰和力量,促使他們振臂而起,要去改變一個舊的世界呢?他們其實就是一群普通的百姓,如果沒有壓榨和剝削,他們或許一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然而,面對時勢所迫,他們幡然覺悟,毅然扔下黃牛犁鏵老頭,慨然扛起大刀長矛槍桿子,拼死一搏,快意恩仇,用鮮血澆筑起一座豐碑,用抗爭完成一種嬗變。他們永遠眷戀著這塊生生不息土地,始終牽掛著胼手胝足的父老鄉親。而在父老鄉親心中,他們不僅是令人欽敬的英雄豪杰,更像是隔壁的“老劉”大叔和政府里的“娃娃主席”,親近著呢!
風乍起,吹皺了歷史的書頁,也吹皺了眼前的萬頃濃綠,仿佛裹挾著這塊土地上曾經的呼嘯,穿透我的衣袂,直入胸腔,訇然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