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河西走廊:聯通與融通
祁連山地貌景觀 王建平
敦煌河倉城遺址 張曉亮
祁連山主峰雪山群 吳瑋
田澍
在世界文明史中,位于中國甘肅的河西走廊是一條歷史文化遺存豐富且影響深遠的走廊,是一條多民族文化長期交流且融匯共存的走廊,是一條聯通四域且持久發揮融通作用的走廊。自古以來,河西走廊就是中原農耕文化、北方游牧文化、西域綠洲文化及域外文化的溝通與融通之地。幾千年來,在河西走廊上演了一幕幕風云激蕩、跌宕起伏的歷史大戲,對人類文明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
聯通四域的要道
河西走廊位于中國西北部,因地處黃河以西形似走廊而得名,專指祁連山脈(走廊南山)與走廊北山(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之間的呈東南-西北走向的狹長通道。它之所以能成為多元文化交流互鑒的重要通道,是由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所決定的。河西走廊南與青藏高原毗鄰,北與蒙古高原接壤,東與黃土高原相會,西與塔里木盆地連接,地處四大地理單元的交會地帶。
河西走廊東起烏鞘嶺西側的古浪峽,西至甘新交界的星星峽,東西長900余公里,南北寬數公里至100多公里不等。河西走廊地勢南高北低,分為南部祁連山地、中部走廊平原、北部低山丘陵與荒漠四大地貌單元,內部除山地、河谷、沖積平原以及綠洲、湖泊外,大部分地區為沙漠戈壁。河西走廊地處歐亞大陸腹地的干旱地區,屬于溫帶大陸性氣候,包含高寒半干旱區、溫帶干旱區、暖溫帶干旱區三種類型,降水稀少,氣候干燥,風沙頻繁,冷熱變化劇烈。從東到西,年降水量從武威的200毫米逐漸下降到敦煌的50毫米左右,年蒸發量則從1400毫米遞增到2000毫米不等。祁連山的冰雪融水在走廊腹地形成了石羊河、黑河和疏勒河三大內陸水系。得益于這三大水系的灌溉滋潤,河西走廊內部形成了武威、張掖-酒泉、玉門-敦煌-瓜州三大綠洲區,成為宜農宜牧的豐饒之地和名副其實的孔道。古代史籍中就有“河西殷富”“涼州之畜為天下饒”“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之說。
河西走廊的地緣環境決定了其獨有的區位特點和地理優勢,酒泉、張掖等地鐘鼓樓上氣勢磅礴的匾額題詞,充分展示了河西走廊的戰略地位與獨特魅力。如酒泉有“東迎華岳”“西達伊吾”“南望祁連”“北通沙漠”等,張掖有“聲教四達”等。又如作為“天下第一雄關”的明代嘉峪關,其東門內曰“光化”,外曰“朝宗”;西門內曰“柔遠”,外曰“會極”。河西走廊東西溝通中原和西域,南北連通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聯通四域,是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交互之地。正因如此,河西走廊成為政治交往走廊、經濟貿易走廊、文明互鑒走廊、民族交融走廊,在文明交流中扮演著重要橋梁作用。
民族交融的通道
地理環境的特點決定了河西走廊不可避免地成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個獨特舞臺。在歷史上,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河西走廊是眾多民族遷徙的必經通道。費孝通先生將河西走廊及相鄰地區稱為西北民族走廊,德國學者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將其稱為“民族交往的大道”。作為一條民族大通道,歷史上先后有烏孫、月氏、匈奴、鮮卑、吐蕃、吐谷渾、回紇(鶻)、黨項、蒙古族、回族以及漢族等幾十個民族在此繁衍生息。這些民族或輾轉遷徙,或世代居住,共同開拓了祖國的西北疆域,在交融與發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的多元一體格局,河西走廊成為“華夷交匯”之地。
兩千年前,漢武帝派遣張騫“鑿空”西域,并征討匈奴,在河西走廊先后設置酒泉、張掖、敦煌、武威四郡,移民屯田,修筑長城,建立郵驛體系,以全新模式管控這一重要走廊。在漢、匈雙方對河西走廊的爭奪中,漢朝“表河西,列四郡”,既要在軍事上“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月氏”“塞羌胡交關之路”,又要“開玉門,通西域”,在經濟文化上“通貨羌胡”。只有河西走廊暢通無阻,其聯通四域的通道功能才能充分發揮。其中,中原王朝的安定與強大是確保聯通的首要政治條件。正如唐太宗所言:“向使中國不安,日南、西域朝貢使亦何緣而至?”自張騫“鑿空”以來,河西走廊的地位得到迅速提升,成為中原王朝通過陸路進行對外交流的國家走廊。民族學家谷苞認為:“河西四郡設置后,這個新興的農業區的出現,使兩個古老的農業區,即中原農業區與天山以南的農業區連接起來,更進而與蔥嶺以西的古老的農業區聯系起來,使大片的農業區連接起來,就為東方與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提供了安全可靠的通道。”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動蕩,各少數民族政權割據西北,河西走廊的通道作用有所削弱。隋朝建立后,隋煬帝致力于改變這一局面,親征吐谷渾,先后在今天的青海和新疆設置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強化了河西走廊的安全保障,恢復了中原與西域的交通。隋煬帝在張掖召見高昌王麴伯雅和西域各部首領,進一步加強了對西域的管控,為隋唐絲綢之路的再度繁榮作出了特殊貢獻。
與張騫“鑿空”西域一樣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歷史事件還有涼州會盟。涼州會盟充分發揮了河西走廊的融通作用,是中國古代民族交融史上的壯舉。在元朝有效的行政管轄之下,通過驛傳系統,西藏與祖國各地的交往暢通無阻,河西走廊以全新姿態融入更大政治舞臺和歷史空間的國家建構歷程之中。歷史學家蔡美彪論道:“西藏地方在元朝正式歸入中國版圖,就像瓜熟蒂落那樣,乃是六百多年來歷史行程的必然歸宿,也是藏族和各民族發展利益的共同要求。”
朱元璋推翻元朝之后,面對新的政治格局,效法漢朝治理西北的模式,積極經略河西走廊,力圖利用河西走廊阻隔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間的聯系,但這一做法不斷受到蒙古部族的挑戰。在俺答封貢之后,明朝逐漸改變了這一做法,在扁都口和莊浪衛設立互市場所,允許蒙古部眾通過河西走廊前往青藏高原,使兩大高原的聯系日趨緊密。
清朝建立后,繼續探索管理兩大高原的有效辦法,并實現由間接管理向直接管理過渡。在元、明兩朝的基礎上,清朝最大限度地發揮了河西走廊的“卯榫”作用,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整合,最終將與河西走廊毗鄰的廣袤領土納入行政管轄中,農耕和游牧兩大族群從此實現了真正融通,黃土高原、蒙古高原、青藏高原和塔里木盆地實現了真正的連通。歷史學者李大龍認為:“從三國到隋唐,從五代到元,從明到清,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中華大地上政權兼并發展的軌跡。其背后的主導因素即是農耕和游牧兩大族群對‘大一統’思想的繼承與發揚。”因此,古人認為“欲保秦隴,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只有當河西走廊聯通四域的“通道”和“十字路口”作用得到充分發揮之時,中國古代“大一統”國家的完備形態才能真正出現。
文化匯通的廊道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河西走廊早在中西交流開啟之際就成為古絲綢之路的襟帶要沖。河西走廊是中國古代向西開放的重要門戶,是深刻認識人類交流與融通的典型樣本。通過河西走廊,能夠進一步理解人類文明交流的艱難歷程、強大動力以及所取得的輝煌成就。
張騫通西域之所以被稱為“鑿空”,就在于這一空前壯舉經河西走廊正式開啟了中原與西域的官方交流和直接貿易。此后,漢朝通過捍衛道路暢通和安全,為過往使者提供了堅實的物質保障,增進了漢朝與西域之間的政治互信,使河西走廊從此成為中外文化交流長河中最安全、最繁忙、最便捷的陸路通道。漢、唐、元、明、清等朝在河西走廊設有完備的驛站體系,以巨大的財政投入保障絲綢之路的正常運行。位于敦煌市的世界文化遺產懸泉置遺址出土的簡牘文書,真實記錄了漢朝為維護絲綢之路暢通與安全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英國學者彼得·弗蘭科潘認為:“河西走廊通向西部的帕米爾高原,高原以西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中國為一條橫跨大陸的交流通道打開了大門——‘絲綢之路’就此誕生。”博望侯張騫不畏艱難險阻、開拓進取的英雄氣概為后世所繼承,一代又一代的使者、行旅在聲聲駝鈴中艱難前行,互通有無、互學互鑒,成為持續推進人類文明進步的強大動力。正如明初通過河西走廊出使西域的著名使臣、江西吉安人陳誠所言:“征軺不憚遠,萬里來西域。博望早封侯,蘇卿老歸國。男兒志四方,少壯宜努力。”
河西走廊的陽關、玉門關、嘉峪關作為聞名天下的交通要塞,是古絲綢之路黃金段的重要節點,其與周邊的城鄣亭燧和邊墻堡寨等防御工事共同構成了有力的保障體系,維護著絲綢之路的安全與暢通,使東西商貿往來與多元文化的交流融匯綿延不斷。季羨林認為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以莫高窟為代表的敦煌文化延續近兩千年,是世界文明長河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是中華文明與其他各民族文明交流融匯的結晶,是人類文明不斷融會貫通的典范。敦煌文化彰顯著文化包容、文化交融、文化共存、文化創新的精神品質和中華民族博采眾長的文化自信,深度詮釋著“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絲路精神。
對于河西走廊的重要地位和獨特作用,學界用“戰略支點”“多元互構”“互嵌”“卯榫”等概念來解讀和闡釋,有“國家走廊”“文化走廊”“民族走廊”“交通走廊”“戰略要道”“過渡地帶”“十字路口”“綠洲橋”“連通器”“黃金路段”等不同稱呼。以上不同說法都指向河西走廊“通”的特性。“通”既是河西走廊的區位特點和獨特優勢,也是河西走廊在歷史場域中博采眾長、多元互構的獨有現象。古絲綢之路的靈魂就是“通”,當代“一帶一路”倡議也追求“通”。“一帶一路”建設根植于絲綢之路的歷史土壤,基于古絲綢之路之“通”,能夠更加深刻地認識“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的重要意義。
河西畫卷,覽勝古今;走廊律音,回響中外。在歷史與現實中,河西走廊正以其獨特的區位優勢,為民族交融和多元文化融匯的“軟聯通”大展世紀宏圖、再奏華彩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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