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定西市博物館舉行由國家博物館仿制的國寶級文物“王莽新朝二權一衡入藏儀式”;同月,定西市安定區舉辦首屆“新莽權衡文藝獎”頒獎晚會;第五次全國經濟普查海報上的標志是秦兩詔銅權;除了甘肅定西,山東鄒城也出土過新莽銅度量衡器——我并非歷史學或考古學出身,之所以關注這些,只因有幸參與了陳曉斌老師的紀實文學作品《國寶莽權》的編輯出版工作。這本書呼應了時代要求,2023年11月一經出版便摘得“新莽權衡文藝獎”文學類一等獎桂冠,同時入選2023年“甘版年度好書”。我恬為本書責編,想以此篇記錄我與它的邂逅。
《國寶莽權》 陳曉斌 著
國寶莽權:以目為水鑒,以心作權衡
張 遠
隱藏兩年的“彩蛋”
2021年,我社出版了一本名為《信仰:新安旅行團1938》的書,這本書正出自陳曉斌老師之手,講述了一個由青少年組成的抗日宣傳團體“新安旅行團”在甘肅活動的故事。這本書的簡介中寫道:“本書為講述甘肅近現代歷史的紀實文學作品之第一部。”同陳老師交談得知,他在搜集資料時發現,甘肅近代發生的許多大事都圍繞一個地方——莊嚴寺展開。“新安旅行團”的小團員來到甘肅時的駐地便在莊嚴寺,當時莊嚴寺作為甘肅教育館的館址,館長名為柴若愚。柴館長是先進知識分子,積極支持抗日,給“新旅”的小團員講過自己當上館長的經歷——前任館長因為在任期間疏于管理,導致存放在教育館的國寶失竊,為給民眾一個交代,前任館長被革職。“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信仰”之后便是“權衡”,時隔兩年的兩本書竟然有如此關聯!不得不佩服陳老師搜集資料之全面,選題視角之獨到,文本布局之老練。
在《信仰》中被一筆帶過的國寶失竊事,正是《國寶莽權》全書的內容。公元8世紀,西漢末年,王莽以“復古改制”為名,征集當時通曉鐘律的學者一百多人,舉行了一場大規模考訂音律和度量衡標準的運動。現在所說的新莽時期度量衡標準器,正是在這個時候鑄造出來的。后世通過史料發現,王莽的改革政策大多激進、不符合當時的社會實際,導致新朝政權曇花一現,但其度量衡制度卻在理論和技術上領先世界百年,并為我國以后度量衡制度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王莽新朝鑄造的度量衡標準器現在仍有存世,成為近代在計量學領域深耕的多位學者研究我國度量衡制度的重要實物參考。本書的主角“新莽權衡”即近代甘肅出土的新莽時期衡器標準器。
以現在的視角來看,“新莽權衡”作為20世紀60年代甘肅武威出土的“銅奔馬”的“老前輩”,同時又是中國古代度量衡學說的實物佐證,地位應當是超然的,但“新莽權衡”可以說是命途多舛。這批文物出土于20世紀20年代,正值甘肅時局嚴峻,因此這批文物的發現者并未意識到它們的真正價值,從發掘之后就一直放在家中院墻角落,更在后來為了生計把它們當作普通的廢銅賣掉。這批文物的價值首先被一些古董商發現,但在他們眼里,此時無所謂國寶,只是能帶給他們價值和更多價值的籌碼,因此它們遭到不斷地轉賣,直到被當時甘肅省建設廳廳長楊慕時發現,他收購剩余的莽權部件并捐給甘肅教育館,這批文物才算是初步落腳。
然而好景不長,“國寶莽權”安家甘肅教育館不過兩年,便在1932年的一個雨夜離奇被盜。當時甘肅政府首腦在各個軍閥勢力的混戰下頻繁更迭,守護城市的公安部門也是人事調動不斷,加之甘肅教育館布局、人員大換血,權責不明,導致莽權被盜后根本無法追查去向。政府偵緝數月無果,只得處理了教育館領導和職員了事。
轉機發生在莽權失竊的第二年,國寶在天津租界一家珠寶行被查獲。只差一步,國寶就要被販往海外!萬一如此,或許要相隔數十年甚至百年,我們才能再次看到它的消息。立下大功的,是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北平分會的一位普通干事。然而莽權追回,再生波折。因共同的敵人成為的盟友,也會因共同的敵人消失而不再牢靠。莽權被查獲,竊犯被抓獲,而莽權歸屬問題,成為甘肅和北平爭論的焦點。如果說查獲莽權是“武戲”,那么莽權歸屬的爭奪可就是實打實的“文戲”了。爭奪的結局是明了的,在網上略微一查即可知,莽權現在分藏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院,但這一段陳老師寫得極精彩,雙方據理力爭,數次交鋒,是一大看點。
以上是這本書的大致脈絡。紀實文學就是如此,對于歷史人物、歷史事件來說,他們的結局是既定的,但“歷史為骨,藝術為翼”,正是其魅力所在。陳老師正是不斷地以真實的歷史題材磨煉自己,然后反饋給讀者一幅墨香四溢的歷史圖卷,怎能不說這是一種互相成就?業內常說“編輯是第一個讀者”,我常為自己看陳老師的作品,看著看著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讀者開心地閱讀起來而感到自己的不專業,但也確實能說明這本書的精彩了。
兩漢之交,大星低吟
《國寶莽權》的故事精彩,國寶本身也為這本書增添了“壓箱底”的價值,值得詳敘。前面所說新莽時期度量衡地位超然,原因即在于當時一批學者構建了一套完整的、系統的度量衡理論。王莽發起的度量衡制度改革,由當時著名經學家、律學家劉歆主持,通過這場運動,劉歆確立了系統的關于鐘律和度量衡的理論,這套理論后來被班固收入《漢書·律歷志》而流傳至今。
劉歆的度量衡理論中最核心的就是“黃鐘累黍說”。《漢書·律歷志》記載:“度起于黃鐘之長,以子谷秬黍中者,一黍之廣度之,九十分黃鐘之長,一為一分。”即將固定音高的黃鐘律管的長度定為9寸,選用中等大小的黍,橫排90粒為黃鐘律管之長,100粒黍的長度定為一尺。“黃鐘累黍說”摒棄了之前的以人體或某一特定人造物為基準的傳統,第一次將音律作為測量基準,其基本原理與20世紀采用光波波長確定“米”的基準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黃鐘累黍,因律定則”的理論深刻影響了其后中國歷代度量衡制度,一直持續到現代米制傳入為止。
黃鐘律管在長度基準“度”的基礎上確定了容積基準“量”。《漢書·律歷志》引用劉歆的理論,選擇1200個大小適中的黍,放在“龠”(最小單位的量器)內,如果能正好將其填平,那么這個“龠”就是“黃鐘之龠”。“龠”確定之后,“兩龠為一合”,隨后“合”“升”“斗”“斛”按照十進制關系依次遞進。“律”指黃鐘律,黃鐘律是古代十二音律中的陽律第一律,古人對此極為重視,認為它是萬事之本,象征莊嚴、高妙、和諧。《周禮》中即以“黃鐘大呂”作為祭祀的音律。制作度量衡當然也要以之為本。所謂“律嘉量斛”,就是說這個“斛”是依照黃鐘律制定出來的。
那么,黃鐘律究竟是如何成為量器之本呢?前文《漢書·律歷志》引文給出了二者的聯系:能發出黃鐘音調的律管恰好可容納1200粒黍,而一龠也正好可容納1200粒黍,所以律管容積就是龠的標準,由龠再到合、升、斗、斛,量器就是這樣與黃鐘律建立起聯系的。非止如此,還要求敲擊嘉量時,能發出符合黃鐘律音準的聲音來。從現代視角來看,以黍為中介物來確定容量標準,這只是一種理想,實際操作難度很大,因為黍的形狀大小不同,積黍又有虛實盈虧,這樣由1200粒黍所占體積來確定龠的容量,結果并不穩定。至于“聲如黃鐘”,恐怕想象成分更大。雖然如此,這種設想力圖以自然物作為度量衡的參照基準,類似“以公理求定理”,其追求的方向是合乎科學的。
確定了“量”之后,“衡”也就定下了。《漢書·律歷志》說,黃鐘之龠恰好能容納1200粒黍,這1200粒黍的質量就是12銖,24銖為一兩,16兩為一斤,30斤為一鈞,4鈞為一石。本書主角、甘肅出土的新莽權衡,其“砝碼”——銅權,大到一石,小到三斤,即以此為標準。
這種將長度“度”、容積“量”以及質量“衡”測定聯系在一起,同時迎合當時的禮法要求與哲學觀念,確實地幫助了王莽取得政權。劉歆的貢獻不止于此,為了增加王莽政權的合法性,他還將西漢及以前的“五德相克”修訂為“五德相生”,大體上是如果后一個政權推翻前一個政權,則為君王德行相克;如果后一個政權繼承自前一個政權則相生。因其不是本書重點,所以不再贅述,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搜索相關資料,同樣是一個精彩的故事。
不論在哪個朝代,確定的度量衡都是政權穩定、百姓安居樂業的基礎。劉歆等人以超前的科學思維制定的度量衡理論成為當世和后世度量衡理論發展的基礎,是符合歷史發展邏輯的。新朝于兩漢之交不過短短十數年,但這時確立的度量衡制度及其標準器,的確是這個時代最閃耀的大星。甘肅出土的“新莽權衡”被列為國家一級文物,其價值不言而喻。而講述它的故事,正是拂去國寶身上歷史的塵埃,讓它再綻光芒。
“權 衡”
陳曉斌老師長于紀實文學寫作,尤其長于發掘甘肅本土故事。上文提及,這本書與他的前作《信仰》頗有淵源。“新安旅行團”的駐地在莊嚴寺,彼時的莊嚴寺是甘肅教育館的館址,“新旅”到達蘭州是1937年到1938年間的事,而五六年前的1932年,莊嚴寺,正是國寶“新莽權衡”展出的地方。
陳老師給我講述這段淵源的時候,我發出了一句蘭州人經常發出的感嘆——“蘭州真小啊!”可能其他城市也有這種說法,即在這座城市中每一個新認識的人都有可能和你的某個舊識存在聯系,放在這里,則是另一種神奇的緣分:圍繞莊嚴寺發生的故事時間跨度頗長,而故事的主人公也只是在空間上共存。彼時甘肅教育館館長柴若愚正是繼任因莽權失竊被革職的前任館長張懋東的職位,不知他是否有給“新旅”的小戰士詳細地講過這個故事呢?這讓我不禁遐想。
而這正是陳老師講故事的特色。他很擅長搜尋資料,并把這些資料整合梳理,使故事逐漸完整、明晰。省圖書館民國時期的報紙年久變質,紙張泛黃且脆弱,館員在它們尚好的時候把它們拍成了膠片,要查閱只能用圖書館專用的幻燈片放映機。陳老師說,僅從這些報紙里面找尋和當年莽權相關報道這項工作,他就做了一年多的時間,雖然極辛苦,每每找到一條,就覺得離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更進一步,就會有很大的欣喜和鼓舞,這種欣喜和鼓舞支撐著他做完了這本書的材料部分。在這樣扎實的準備工作下,書中的每個角落都不需要進行額外的藝術加工,我讀這本書,就像在看一部紀錄片,每個時期、每個環節、每個人物、每個故事都無比真實生動。它不需要作者來創造一個推動劇情的主角,劇情推動者永遠是那段真實的歷史和真實的社會。有人說:“事實往往比小說更加不真實。”我每每在閱讀中看到一些在亂世中不染污泥、一心為公的人,完全不認為這是陳老師在他們身上貼上一些“偉光正”的標簽,因為歷史如此、事實如此。
當然,這些贊譽之詞多少有些“事后諸葛亮”。我接到書稿之初,被“莽權失竊案”的噱頭影響,是把它定位成一本偵探小說的。以偵探小說的角度來看,“莽權失竊案”只在莽權丟失和追回,即案件的開頭和結尾有明確的史料佐證,至于案發現場、偵破過程,缺乏資料。我曾一度想以案件本身作為這本書的看點來審讀和宣傳,后來發現案件并不能支撐起這本書的內容。實際情況是,陳老師以“莽權失竊案”開頭,也僅僅是把它作為一個引子,真正有意思且有意義的在于這批國寶,以及圍繞國寶反映出的各方勢力的角逐。莽權在盛世是統一的象征,生逢流年,它的價值不被重視,便也注定漂泊。整本書沒有刻意營造壓抑的氛圍,但就是這樣忠實地將歷史講述出來,就會給人一些沉重之感。而正是在這種基調之下,涌現出的保護文物的人,就像黑夜中的星,光華璀璨。當我正視它紀實文學的身份,我才真正發現,現實中面對歷史洪流,個人英雄主義顯得多么微不足道,但總有一些人在翻騰的浪中散發自己的螢光,這些光微弱幾不可察但涓滴不絕,那是怎樣的時代也掩蓋不住的人類最純潔而高貴的東西。
這本書的出版并不是順風順水,直到付印前還在易稿。對于作者來說,每一個字都是自己的孩子,我卻不得不“橫刀奪愛”,多次向陳老師提出刪改意見。陳老師對我極盡寬容,幾乎全部采納。我深知不是我的功力有多深厚、建議有多成熟,只是他的好涵養以及對我這樣一個年輕編輯的鼓勵罷了。他說:“這本書從寫成到出版,也是一個‘權衡’的過程。”多么美妙的話語啊!
陳老師在“新莽權衡文藝獎”頒獎晚會上發言說,國寶莽權具有“文明基石、統一象征、公平標準、自信典范”的重要歷史意義和深刻文化內涵。甘肅省是自然人文資源寶庫,是歷史文化資源寶庫,從敦煌石窟中的壁畫文書,到甘南扎尕那的天境山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以我省豐厚的自然人文、歷史文化資源為載體,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創造具有辨識度的隴原文化標識,用寬廣的思維和獨特的視角創新甘肅文化敘事,是我社“堅定文化自信,講好甘肅故事”的發展方向和行動準則,也是我個人創造社會價值的所在。在這廣闊天地里,“以目為水鑒,以心作權衡”,不忘初心,必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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