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尋跡隴東南
隴山。 資料圖
隴東南是指位于隴山兩側的甘肅省東南部地區,隴山以東地區受季風與涇河水系的滋潤而形成肥沃宜耕的土壤,以西雖有渭河水系但因降雨稀少等原因形成了廣闊的宜牧草原,使隴山地區成了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交匯之地,孕育出多民族在此交錯雜居,進而鑄就了隴山豐富的人文與歷史。
以文學意象言,以隴山為載體,形成了靈動、開放,層次豐富的隴山文學體系。以歷史地位言,隴山地區悠久的歷史淵源和豐厚的文化內涵,構成了中華文明重要的組成部分。隴山兩側的涇、渭河上游地區,是中華文明重要的發源地之一,在我國歷史發展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近現代以來,一系列的重要考古發現和研究也證實了這條山脈兩側的廣大土地是中華文明起源地之一,在農業起源、城市起源與早期古國等多方面,為探究和揭示中華文明起源提供了新線索、新資料;這里是周、秦文化的發祥地,是多元文化與民族融合的重要交流區,在中華文明由多元走向一體的進程中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1.早期人類的棲息家園
隴東南地區自舊石器時代即有豐富的文化遺存。1920年,慶陽辛家溝和趙家岔發現人工打制的石英巖石片,啟了甘肅乃至整個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序幕。此后,從舊石器時代早期至晚期,隴東南地區皆有相應時段的遺址發現,如巨家塬、樓房子、劉家岔、寺溝口、合子溝、南峪溝等。平涼涇川大嶺上發現了甘肅現存最早的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慶陽鎮原縣姜家灣和寺溝口屬舊石器時代中期的文化遺址;平涼涇川牛角溝遺址發現的“涇川人”頭蓋骨化石,打破了甘肅舊石器時代考古“只見器物不見人”的困局;20世紀80年代,武山縣鴛鴦鎮西南大林山下先后兩次發現古人類頭骨化石,即著名的“武山人”,為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遺骨;近年天水張家川楊上遺址發現了距今約20萬年-10萬年的舊石器時代文化,是目前隴西黃土高原有明確科學測年數據的最早的舊石器時代遺址。這些考古發現表明,隴東南地區在舊石器時代已是古人類活動的重要區域。
2.中華文明起源的重要區域
傳說時代隱藏著人類的發展軌跡,盡管目前還不能夠被完全釋讀,但無疑為人類文明的發展軌跡作出了啟示。中華文明萌芽時期的三皇五帝時代,是傳說中追溯本源的中華歷史扉頁。伏羲氏一畫開天,引領先民告別蒙昧洪荒,是開啟中華文明序幕的人文始祖和文化英雄。黃帝軒轅氏居五帝之首,是炎黃時代的開創者和華夏民族人文初祖,其所代表的發明創造、文化成就和社會生態,標志著中華先民開始進入文明時代。伏羲誕生于古成紀,伏羲、女媧成婚繁衍人類,黃帝生于上邽軒轅谷,黃帝往崆峒問道于廣成子……這些與三皇五帝有關的傳說,富集而久遠地流傳在隴東南,表明這一地區在人類探問文明源起之始時即參與其中,是中華文明萌芽的理想之地。傳說時代所對應的新石器時代,彩陶無疑是最具標識性的文化符號,甘肅素稱“彩陶之鄉”,譜寫了中國彩陶史上最為輝煌的篇章,而它的源頭正是天水秦安大地灣。自大地灣伊始,彩陶文化以那個時代獨有的璀璨創造力,記錄了史前先民們的社會生活和審美情趣。
天水西山坪、師趙村、傅家門,平涼侯家臺、慶陽寧縣董莊及西漢水、嘉陵江上游的隴南西和、禮縣、徽縣、武都等地發現的前仰韶時期的文化遺存,豐富了甘肅境內前仰韶文化的內涵。這些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跡,揭示了甘肅地區悠久、深厚的文化面貌和成就,向世人展示了先民們在此捕魚狩獵、起建居室、制陶作器、種植耕作、飼養家畜、發展聚落的生活印記,打開了后人探看先民已經頗具規模的多層級復雜社會的新視角。大地灣之后,隴山西麓天水張家川圪垯川仰韶文化早期聚落和隴山以東慶陽南佐具有都邑性質的仰韶文化晚期大型高等級中心聚落的發現,以及平涼靈臺橋村龍山時代具有區域中心性質大型聚落的持續發掘,刷新了我們對隴山兩側史前社會文化創造力與文化發展高度的認知,也證實了這一地區在農業起源、復雜社會發展程度和中華文明起源、形成歷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3.周人興起與禮樂萌芽之地
青銅時代的隴東南雖不在中原文化區,但伴隨著周、秦的崛起也形成了鼎盛的青銅文化。在中國歷史上,西周王朝與秦王朝的先祖們都曾在隴東南地區艱辛奮斗、積蓄力量,以此地作為龍興之起點,進而邁向四方,推動了隴東南地區多民族的交往與交流,對早期中國歷史發展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關于周人在隴東的活動,從不窋率眾“奔于戎狄”之間到古公亶父率眾自豳遷岐之前,其間大約五百年間,周人部族在隴東一帶歷經十數世,創造了先進的農耕文明。周人定居隴東期間,對于隴東地區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不窋教化民眾稼穡;鞠陶、公劉“復修后稷之業”(《史記》卷四《周本紀》),繼承先人之志,繼續發展農業生產,之后又“立法定制,以垂永久”,故“周道之興自此始”。這一時期周人部族在隴東地區不僅迎來了經濟上的飛速發展,而且據史載,不窋北遷后的周人“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簒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篤,奉以忠信,亦世戴德,不忝前人。”(《國語》卷一《周語上》)說明周人發達的禮樂文明和農耕文化傳統,亦是奠基于隴東地區。從《詩經》中也能看到周人部族在隴東的艱辛奮斗過程,如最具代表性的《七月》反映了周人以農業為主、畜牧為輔的耕牧社會;《公劉》則反映了周族武裝遷徙、軍隊墾田,在豳地建國的壯舉。在經過幾代首領的勵精圖治后,到了公劉之時,周人部族在隴東的勢力獲得了迅猛發展。公劉時代,周人將先祖流傳的農耕技術進行推廣,同時對陶器燒制、青銅制造、房屋建造、家畜馴養等方面也有不同程度的改進。隴東地區社會也完成了由原始農業向農耕文明的轉型,迎來了歷史發展上的昌盛期。而周人創造的以農耕文化和禮樂文化為基礎的周文化,奠定了中國文化系統中的一些基本特色,如禮儀和道德傳統,深遠地影響了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等諸多方面。
映照在考古學文化上,甘肅隴東南地區分布著豐富的周文化資源,在平涼、慶陽、天水等地清理和發掘了200多處西周至戰國時期的遺址。寧縣石家及遇村遺址的發掘,建立了隴東地區西周至秦漢時期考古學文化序列。西周建立前,涇水流域內分布有周文化聚落,如平涼境內集中分布在靈臺、崇信、涇川、崆峒區的周文化遺存,以靈臺古密須(密國)、白草坡西周墓、崇信于家灣周墓和涇川遺跡為代表,尤其是崇信于家灣先周遺址,從1980年至1986年先后歷經六次考古發掘,共清理出先周到西周末的138座墓葬,并從這些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珍貴文物,表明周人在此有著很好的經營基礎,為研究周文化在甘肅東部地區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線索。而渭河上游及其支流沿岸散布的西周中期遺址點,說明周滅商后在隴山以西也有所作為。
4.早期秦文化孕育的沃土
西周時期,周人入主關中,隴東南地區成為西周邊陲。被周人征服的秦人先祖西遷至此,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史書記載,秦人來自以玄鳥為圖騰的東夷少昊部落,自商代開始從山東一帶西遷,秦先祖中潏曾“在西戎,保西垂”,為商保疆。西周時期遷徙至西北,作為外來者初來乍到,幾乎無任何根基,且戎族在側虎視眈眈,生存狀況相當險惡。這種兇險在《詩經》中體現得十分明顯。與其他國風不同,《秦風》中絕大多數篇幅是在描述戰爭,尤其是與西戎的戰爭,如《車鄰》《小戎》等。
秦人數代不息奮斗,其命運終于在周孝王時期迎來轉機,非子因養馬有方,被周孝王“召使主馬汧渭之間……封其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續嬴氏祀,號曰秦嬴”。之后秦人數代在周王室和西戎部族之間蟄居斡旋,并最終完成由附庸、大夫到諸侯再到秦帝國的華麗轉身。隴南、天水一帶西山、大堡子山、李崖、毛家坪等遺址的考古發掘,揭示了早期秦人在甘肅東部的活動,使我們對秦文化的淵源和特征有了實質性的直觀認識。西山、大堡子山遺址、鸞亭山遺址為探索早期都邑西犬丘、西新邑、西畤等史書所記載的秦人重要活動場所提供了重要線索。清水李崖遺址為秦人東來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甘谷毛家坪遺址極有可能是春秋早期秦武公所設的“冀縣”所在。
出土的鑄有“秦公作子車用”的銅戈,以實物為子車氏家族作了印證。禮縣四角坪發現了秦帝國時期與祭祀相關的禮制性建筑群遺址。縱觀秦人在隴東南地區的歷史,從中潏至非子,在近二百年的時間里,秦人努力協調其與西戎、周王室之間的關系,終于在隴東地區安居下來。同時,秦人充分利用當地農牧兼宜的條件,發揮自身農牧兼長的優勢,慢慢在這一地區扎下根基。從非子至秦文公的十幾代秦人在隴東地區扎根、發展、建立國家,并立足自身傳統,積極接受中原文化,又廣泛吸收西戎、北狄和域外文化,形成了以農牧并舉、華戎交匯為特征的秦早期文化。其所具有的豁達、進取、剽悍的風格與尚武、重利、堅韌、質樸的民族性格,這些都成了秦人發展和最終統一中國、建立中央集權制度的重要文化基因,并對此后的中國傳統文化產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
5.秦戎文化交流的舞臺
在周、秦文化先后抵達隴東南地區之前,隴東南地區一直是西戎部族生活的區域。西戎部族本在隴東地區以及涇渭流域活動,隨著周人的興起,便同周進行爭奪土地、人口和財富的斗爭。隨著周人在周原的發展,勢力增強,開始對戎狄發動戰爭。周穆王征戎狄,戎狄被打散,開始分道內徙。戎人一部分留在隴東原居地,秦興起后,被秦兼并。另一部分戎人隨平王東遷而進入中原腹地,部分活動在晉西北,部分活動在洛邑附近。留在原住地的這部分戎人在秦穆公時期被秦國征服兼并。秦稱霸西戎后,采取了一系列統治措施,或者在占領區設縣,或者將部分戎族驅逐至鄰國,或者將戎族首領內遷監管起來,這些舉措都進一步加速了秦、戎間的交流與融合,西戎也逐漸融入了華夏族之中。
考古學證據體現了以寺洼文化為代表的西戎族群對周人和秦人的重要影響。先周文化的形成因素里有來自寺洼文化的因素,而秦人與西戎的關系與周人較之似更甚,在早期秦文化的構成中,屈肢葬、金器、鐵器、動物紋樣、銅鍑和短劍的使用、墓葬的壁龕與圍墓溝,都可能來自西戎。依據目前的考古學資料,甘肅境內有關西戎文化的發現,主要分布在隴東南地區。甘谷毛家坪遺址的發掘發現了西周到春秋時期的秦人遺存和西戎遺存,以夾砂紅褐陶為特征的“毛家坪B組遺存”揭開了史書中記載的西戎族群的考古學文化面貌。2006年,張家川馬家塬發現了目前考古發現等級最高的西戎貴族和首領的墓地。墓地以獨特的墓葬形制、裝飾華麗的車輛、復雜的人體裝飾以及出土的一批珍貴文物而聞名,帶階梯的甲字形大墓的發現,使處于秦人羈縻下的西戎貴族和首領的生活、文化面貌首次展現在世人面前,獨特的葬俗、豪華的隨葬品以及奢華的戰車使東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所帶來的璀璨成果在西戎部族身上得到了見證。天水地區與此文化相近者還有秦安王洼墓地、清水劉坪墓地,慶陽、平涼等地也都有西戎遺存發現。這些遺存反映出西戎在這一時期已經普遍使用青銅器,并且在經濟、社會形態、手工業、文化、城市等方面均有一定的發展。這足以看出,西戎部族并非傳統史籍中所載的“化外蠻夷”,他們和華夏族一樣,都在先秦時期創造了輝煌的文明成果。
回望奔流數千年的歷史長河,隴山兩側的廣大區域不但孕育了距今百萬年的遠古人類和文明的曙光,還孕育了代表古典文化最高成就的周王朝,結束列國爭霸、一統中華的秦王朝以及因為戰爭征服而融入中華民族之中的西戎部族,他們共同參與了這一段波瀾壯闊的文明發展史,又在不同時期創造了以時代特色為印記的文化成就,昭示了隴東南地區在中華文明多元起源進程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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