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隴上故事薈】秋收農事
秋收場景
文\剛杰·索木東
老家卓尼,青藏末端,海拔較高,洮河兩岸,多高山草甸。村落和田地之間,距離較遠。在以前,四野莊稼成熟收割后,約定俗成,是要擇吉日集中搬運的。一是讓莊稼在地頭放置數日,自然風干,便于打碾;二是防止零散搬運時互相偷竊,鄰里相惡,破壞民風。
村子中心的銅鑼沒有敲響之前,整個村莊,在初秋的晨曦里都是靜默的,靜默得只能聽見駕車人和身畔老牛的心跳。
靜默的村莊里,各個巷道卻是滿滿當當的等著搬運糧食的大車,一輛接著一輛,整整齊齊地守候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養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牛,膘肥體壯。各家請來幫忙的車把式,精神抖擻。靜立在料峭秋晨里的人和牛,儼然一尊尊雕塑,嚴肅莊重;靜立在巷道口的人和牛,仿佛潛伏在陣地前沿的戰士,等待沖鋒的號角。
“咣……咣……咣……”清脆的銅鑼終于在高處敲響。松柏枝燃起的桑煙,就彌漫在村莊上空。
瞬間,吆車聲起,牛鈴大作,整個村莊沸騰了。
各個街口涌出的大車,宛若一條條歡快的溪流,或匯入主流奔向大道,或錯肩而過進入岔道。各家各戶的車把式,吆著喝著,比著拼著,迎著晨曦,向著自家豐收了的莊稼地奔去。
這個時候,一縷晨光,就從東邊的山頭開始,慢慢暈染開來。溝溝岔岔,阡陌巷道,整個村莊,逐漸顯山露水。——四野梯田中,等待搬運的莊稼早已風干了,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劃一。路邊的凌霜,宛若撒落一地的碎玉,在急匆匆的車轍下歡快地呻吟。
在卓尼一帶,成熟了的莊稼,收割時不是簡單地攔腰扎成把子,而是要用兩鐮莊稼上下倒頭相包、兩道腰捆成頭尖尾大的“束子”。——一直在揣測,漢字里的“束”字,是不是就源自古老的農事呢?收割后的“束子”,一人多高,四個一組,頭對頭斜靠成簇,在梯田最平緩的地方擺成一排,等待搬運。這樣的收割和儲藏方法,不但可以防止束子被秋風吹倒,也能防止雨水灌入莊稼里面造成腐爛影響收成。
擇吉日集中搬運莊稼,在卓尼、臨潭一帶叫作“搬場”。搬場的過程是否紅紅火火、干凈利落,體現著一個家庭居家過日子的水平。所以,僅靠自家人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需要和鄰鄉的親友間互相換工幫襯,壯大實力。換工請來的車把式,當地方言叫“拉代”。看一個家庭人丁旺不旺,人緣好不好,那就要看他家“拉代”的陣容。所以,更多的時候,搬場,對農家人而言,更是一個親友朋輩實力展示的平臺,其中的奧妙,不言而喻。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亦有大公而不言。人在四野勞作,唯有技能高低之分。平日用功積累者,技藝精湛,有板有眼,游刃有余,力拔頭籌;日常疏于打理者,臨了臨了,毫無頭緒,手忙腳亂,丟人現眼。大到治國理政,小到安身立命,其間道理,莫不如此。
您瞧!那個風流倜儻的壯年把式,頭頂黑色羊絨禮帽,鼻掛茶色石頭眼鏡,皂色大襟短襖斜披肩頭,尺余羚角皮鞭橫插腰后,嘴角叼著煙斗,眼中透著從容,丈余長的大車周遭,短短幾根立樁之間,青稞、小麥也罷,豌豆、油菜也好,大大小小的莊稼束子,橫擺豎壓,錯落有致,雙手翻飛間,眼看著一車莊稼就輕輕松松、緊緊湊湊地裝起來了。
接著,碗口粗丈二長的壓桿,扛起來往車屁股上那么一靠,頂起來用肩頭那么一聳,就穩穩妥妥地壓住了一車莊稼。指頭粗的麻繩,甩上高翹云霄的壓桿頭,左環右搭間,繞過兩條車轅,麻布云頭靴踩著結好的活扣,兩手一拉一扯、一扯一拉,和著號子、按著節拍,方方正正的一車莊稼,就被收拾得妥妥帖帖、緊緊湊湊。
精神抖擻的尕犏牛,眼見得主人收拾利落了,也打個響鼻,踱開方步,慢條斯理、有板有眼地上路了。點一鍋旱煙,冷眼瞄過去,鄰家地頭的農人,還在手忙腳亂地和一車歪歪扭扭的束子生氣較勁兒呢。——眼見得又是一個在半路上丟束子、翻大車、鬧笑話的主了。
這時候,朝陽已經升起。秋晨的凜冽,便少了幾分。
更有那些講究的車把式,不但把自己打扮得像逛市場的閑散人等,更是把耕牛和大車,也都裝飾得像逛廟會的架勢。
講究一點的車把式,搬場是要用傳統的大木車的。兩丈多長的車體,架在五尺余高的大木輪上,再拉一車莊稼,高大威猛地穿行在車隊之中,王者之氣立顯。離地三尺有余的車軸上,還要錯落垂掛三個缸鈴,大小不一,叮咚作響,一曲豐收的交響曲,在山道上奏響,甚是威風。
拉車的耕牛,一定要是毛色純凈、體魄健碩、踢腿干散、脾氣溫敦的當年犏牛。這頭犏牛,必須有一對曲折蜿蜒的大角。角尖各掛一條紅穗黃纓的“嬈穗”,隨著四平八穩的步伐,搖來晃去,甚是妖嬈。這頭犏牛,必須有一個平整寬闊的額頭。額帶多塊鏡面和彩布縫制而成的“額花”,迎著初升的朝陽,一路走來,閃耀出一路的羨慕。這頭犏牛,脖上架的,也必是一個彩繪的軛頭。四方的軛頭,朝外的三面,必須繪制色彩艷麗的吉祥圖案,那是拉車的裝飾,更是生命的祈福。
這樣盛裝打扮的人、牛、車,配上一車金黃色的莊稼,渾然一體,迎面走來,恍惚間讓你覺得,這不是生活中一個普通的場景,而是舞臺上的一個刻意的表演。濃濃的儀式感撲面而來,秋收的吉祥,讓農家人的幸福接近圓滿。
無獨有偶。這種生產勞作中的莊嚴儀式,不僅僅存在于卓尼的秋收中,在其他地方,也有不同時間、不同形式的精彩呈現。
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的舟曲博峪,農歷二月初二,就有一個調牛節。初一,德高望重的長者會一路喊著部落山神的尊號,由陽山而上,陰山而下,祈請保佑全寨人畜興旺五谷豐登。初二一早,全寨的牛都會被趕到地中,架好犁耙,選德高望重的把式調教開犁。然后,由長者引領,以牛角所指的方向卜問。之后,村民唱著頌歌,跳舞娛神,預祝豐收。調牛節期間,全寨的兒童,還要點燃燕麥火把,由山上唱跳而下,稱為搖燈,寓示對火神與山神的祭祀。
而大地春暖的時節,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之時,西藏的雅礱大地、雅魯藏布江畔,大家都到田間地頭盛裝出席,載歌載舞,舉行一年一度的春耕開犁儀式,祈求雨水充足、無雹無霜、五谷豐登。
時至今日,舟曲的調牛節,還在繼續;雅礱的開犁儀式,還在繼續,只不過,開犁的耕牛,更多換成了盛裝打扮的拖拉機,拖拉機頭上,甚至還會有一個牦牛的巨大造型。而在我的卓尼老家,不記得從哪年起,也不再去鄰村親友家換工請“拉代”了,搬場的儀式,就逐漸成為很多人記憶里的畫面。
去歲暑期,攜兒回家。一個閑暇的午后,翻騰那些被塵土吃透的農具時,發現懸掛在南房屋頂的大木車、車轱轆和犁頭杠轅,都已經快干裂散架了。唯有那兩個繪制精美的軛頭,漆封的色彩依舊鮮艷。記得軛頭正中的那朵寫意牡丹,是莊上的一個巧匠點出來的。兩邊盤踞的青龍和側面的吉祥圖案,是我和先父的手筆。翻過軛頭,曾經無數次架在犏牛脖子上的曲木裂紋里,還殘存著幾絲黑色的毛發。而軛頭兩端寬寬的兩圈皮繩,已經由于經久不用而有些僵硬干裂了。《說文》云:“軛,轅前也。轅前者,謂衡也。”當傳統的農事漸行漸遠時,這段承載著記憶的曲木,卻仍然保留著秋收儀式和農耕文化中最豐碩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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