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至味

　　原標題：人間至味

　　洋芋下地，不久就是大葉兒苗鉆出了土。遠看，是一朵一朵綠的花，舒展的葉像舒放的綠瓣兒，比之麥苗兒的細眉碎眼，大氣豪邁。土地一下子華貴起來。黃土的底上，株株秧苗，清清爽爽地綴著，像大地繡花的裙。但若想看真的花，得到四五月間，土地把舞臺賜給茂盛的秧苗，洋芋苗像綠茸茸的毯子，像蓬松的棉被。

　　秋天，土豆成熟，接生一樣地挖掘，一個個圓嘟嘟肥囊囊的土豆，就像一個個剛出生的娃娃。

　　喜歡這一口洋芋，當菜當飯當零食，從小吃到大，從父輩到我輩再到子孫。

　　春天來了，洋芋需下種。窖藏的種子按照芽眼切成小塊。新鮮的切面滲出黃色的面汁。偷偷地削些不是芽眼的土豆瓤，做馓飯的時候，放鍋里煮。等到湯汁稠濃的時候，漏勺撈上來一些，其余的再往碎里亂抹一番，鋪面，煮一會，用叉子順一個方向攪動，火是中火，攪是猛攪。“若要馓飯好，攪上三百六十攪。”一鍋洋芋馓飯，帶著面和洋芋的香、滑、沙，端上來，自然是引起驚呼的。

　　洋芋下地，不久就是大葉兒苗鉆出了土。遠看，像一朵一朵綠的花，舒展的葉像舒放的綠瓣兒，比之麥苗兒的細眉碎眼，大氣豪邁。土地一下子華貴起來。黃土的底上，株株秧苗，清清爽爽地綴著，像大地繡花的裙。到四五月間，土地把舞臺賜給茂盛的秧苗，洋芋苗像綠茸茸的毯子，像蓬松的棉被。也許綠色太單調了，幾天之間，紫色的花，炫在頂上，綴在枝上，一片藍瑩瑩的，點亮眼睛。有人說，紫色是高貴冷艷的色，沉穩，厚重，洋芋花的藍紫色，慢慢變成粉蝶一樣的淡色，慢慢結出一個綠色的果，鈴鐺一樣掛著。好像洋芋正在征途，似乎馬鈴聲聲。

　　農夫繼續用肥沃的土壤簇擁起秧苗，直到變成一個土丘，直到鼓成一個孕婦一樣的渾圓地突出。

　　秋天，所有秘密揭曉。

　　泥土的味，被帶到鍋里碗里胃里，生命里。我說它是至味。

　　它是最淡的味，酸甜苦辣沒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我們只能說綿和沙，醇和香。

　　它又是最深的味，與肉相依，被油炸煎，和面相伴，甚至下酒。

　　調味品，在它體內神秘地結合，分解。像一次神秘的聚會，決定了一種全新的味道。無論男女老少，不分健壯羸弱。入得口，入得心。

　　它是我的至味。從春天開始，從童年開始，從早晨開始，也從我初次面對的那個老屋開始，我的至味與我相伴。片兒，絲兒，丁兒，塊兒，輪番著來。一口鐵鍋，鍋底的油越多越好。與灼熱的油狹路相逢，一片聲的喧嚷，狹小的空間里頓時彌漫了一種熱騰騰的清香。白的茬兒變黃，微焦，有一種顏色慢慢開始炫耀，是美味，鹽巴和醬油的浸潤，簡單的花椒入浸一點兒麻味，揪幾片蔥葉，好像當初的綠色點綴了大地。上盤，當菜，下飯；當飯，飽腹。

　　如果僅僅這樣，我不喜歡。必須是這樣的生活:秋天的郊外，有草蔓生，籽實飽滿，顏色老綠透黃。找一小的土崖挖灶，壘土塊成圓錐形覆于灶口，干柴濕柳，在雷吼一樣的聲音里烈焰卷起風暴，滾燙如鍛鐵，把一窩洋芋埋在火燙的土塊里，在半點鐘的時間里打野菜。然后像挖寶藏一樣地，扒開土，小心翻出已經熟透的洋芋。啊，或許皮焦，掰開，一縷小霧熱熱升起，味兒干爽、沙綿，不用菜飯，一頓野味啊！這樣的味帶了鄉野的風的味，大山的塵土味，曠野的青草味，山間的花香味，這樣的味兒還有挖灶的汗味，壘土的巧味，等待的心焦味，當然，這就是至味——清歡，不矯揉造作，無需任何裝飾。

　　如果僅僅是郊外，那太麻煩，必須還是深冬的寒夜，一爐旺火，一室溫暖，一個風雪行程，一行遠歸的足跡。然后是幾枚烤洋芋，皮是軟布一樣，瓤是綿沙一樣，帶著爐子的火燙。于是冬天的味，爐火的味，家的味，還有親人的味，入身提神，這是至味。若是在第二天早晨，還能從炕洞里扒拉出幾枚熱的洋芋，被燙炕熨帖了一個夜晚的身體立刻驚喜，更好像是意外的艷遇。

　　至于紅白喜事或者小資情懷，洋芋的露面，是不必言說的別樣情致啊！肉汁入味，菜香染身。在盤里燦爛開花，被筷頭挑揀追逐。

　　在洋芋包子的餡兒里，和鮮嫩的韭菜混搭，把一個冬天沉淀的味兒帶上；洋芋餅子，煮熟的洋芋搗成泥，和燙好的面一起揉搓，搟勻，攤平。蔥葉卷上，姜黃抹上，上火，半煎半烙。清油富麗堂皇的香，面餅熱騰騰的軟糯，下肚，飽腹，回味，然后期待。幸福的感覺就在這樣的輪回中慢慢走來，清淺的歡樂照亮了生命的某些時光。光陰里一些情愫駐足……

　　如果這樣的至味僅僅在廚房里，那不是我的清歡。

　　家家戶戶都有一個洋芋窖，在地下一人深的地方。整個冬天，洋芋棲身在那里。每每取洋芋出來，都有芝麻開門的神秘感。這樣的神秘氛圍里，和了生洋芋微腐的氣息，甚至一些忍耐不住春情勃動的早發的白生生芽子的味道，人們說，那樣的洋芋有毒，我說，那樣的洋芋已經是生命，為了捍衛生命，一枚母親一樣的洋芋，不惜收起溫存，釋放微毒，用心良苦！

　　看過一篇文章，說作者和一出了國的朋友談飯食，問對方在國外吃什么，對方說:“土豆沙拉。”哦，土豆，洋芋！尊貴地變了一個名字之后，味兒還是當初的綿沙味兒。那么那些歡樂和幸福呢？是不是還是當初的清淺？

　　這樣極致的味兒，只有洋芋有。清淡，綿軟，粗沙，有木質一樣的質樸，卻隨遇而安無處不在，高處和低處一樣的本色，富麗堂皇和清心寡欲一樣地安然，染上輝煌或者保持本質一樣地穩重。

　　洋芋是至味，質樸無華的人生也是。

　　陳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