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薤白
文\薛俱增
仲春時節,天水老家送來些野生“小蒜”,又名薤白,泥根尚濕,熏風撲面。喜滋滋擇了,過水三遍,綠葉白莖,賞心悅目,感覺春在手上。
這么多好東西,都留著自家吃,也沒趣,何不效“美芹之獻”,方不辜負造物的雅意。二話不說,分了一半,徑直送到芳鄰府上,品茗說野菜,興盡而返。
如今吃野菜,早已不為充饑,而是詩人所謂“吃春天”,吃的就是個時令,吃的就是個新鮮。再往遠里說,吃的就是個心境,吃的就是個文化。
五代時,大書法家楊凝式午睡起來,肚子餓了,正好聽見有人送了韭花來。這位自稱“關西老農”的陜西老鄉胃口大開,趕緊拿來下羊羔肉吃,“韭花逞味”,實在是“珍饈”呀,美美咥了一頓。睡足飯飽,一時身心大快。靈光閃現,扯過紙筆寫了一封瀟瀟灑灑的感謝信,這就是著名的《韭花帖》。楊凝式作為朝廷元老、太子太保,就算一頓飯“玉盤珍羞值萬錢”,怕也不犯難,而竟為一盤韭菜花傾倒,大概吃的是一種鄉愁了。
送人野菜,竟而至于送出個“天下第五行書”《韭花帖》來,倒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后世之人都該感謝“韭花”吧,這道看似普通卻獨具風情的美味,就這樣當仁不讓地在中國書法史的群芳譜上占盡風情。
在蔥韭薤蒜這四個“辣妹子”中,要說在文化史上出道早且名氣大,恐怕非“薤”莫屬。薤是我國非常重要的一種蔬菜,殷商時期就有種植和食用。辭書之祖《爾雅》說薤“兼補虛,最宜人”,是道家常吃的一種藥餌。《禮記》中也有君子食薤的記載。因為薤菜的葉子又細又滑,“薤上露,何易晞”,遠在秦漢之際便有《薤露》這樣的挽歌,哀嘆光陰易逝,人生短暫。
薤之美在白,因此也叫“薤白”,而“物莫美于芝”,薤又被譽為“菜芝”。但就是這么中用的“菜中靈芝”,不知什么原因,竟隨著時移世易,慢慢式微了。
薤家族龐大,遠親近親名目繁多,有野生的,有栽培的,人們往往不分品類、性狀,只管小蒜、野蒜、野蔥、野韭的亂叫。薤,北方人念“害”,常疊音念作“害害”。南方人則喚作“藠頭”“野藠”等。天水人多以“小蒜”籠統呼之。
嚴格地說,老家送來的這野菜不是小蒜,而是薤。有學者說,小蒜與薤最大的區別是,前者鱗莖有瓣,后者則是獨一顆;而蒜葉扁,薤葉圓而中空。尋常百姓,哪里還鉆這個牛角尖。
寫薤菜寫得最是“好吃、看得見”的,當推杜甫。這位時運不濟,經常處于饑餓狀態的詩人,食材一進入他的詩就格外好看。詩家不幸,只為解決溫飽;讀者有幸,多半當做享受。“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老人他日愛,正想滑流匙”——看到如此這般做小米飯吃的詩句,就算你酒足飯飽,怕也忍不住要動一筷子嘗一勺子吧!
公元759年秋,杜甫一家流寓秦州,生計艱難,有了上頓沒下頓,三個月里他寫了兩首與薤菜有關的詩。
杜甫到秦州后新結識的一位隱士朋友,名叫阮昉,據說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后人,送來了一筐薤菜。老杜很高興,一五一十數了數,竟有三十把之多,這可夠他一家子吃好多天了。老杜滿心感激,無以為報,只好寫了一首《秋日阮隱居致薤三十束》答謝:
隱者柴門內,畦蔬繞舍秋。
盈筐承露薤,不待致書求。
束比青芻色,圓齊玉箸頭。
衰年關鬲冷,味暖并無憂。
這一筐薤菜,捆扎齊整,圓圓的薤頭就像白玉筷子頭似的,晶瑩的露水還掛在翠玉般的嫩葉上。看著養眼,送得暖心,關鍵還暖胃,正適合“關膈冷”(胃機能衰退)的老人吃。
三十把薤菜,換來一首流芳千古的好詩,這“阮隱居”賺大發了。
現實總是比薤菜還要骨感,畢竟詩句不能當飯吃,過日子也不能老靠朋友饋贈。詩圣窘迫時,一首首清麗的詩,也變不成一匙米飯,一把薤菜。
杜甫淹留秦州時,多虧族侄杜佐接濟。杜佐隱居在城外七十里的東柯谷,往來多有不便。有時供給不上,杜甫只好以詩代簡向侄子告急,不僅催糧米——“已應舂得細,頗覺寄來遲”,也要薤菜:
“甚聞霜薤白,重惠意如何?”
—— “人都說霜后的薤白肥美,再給我一點,沒麻達吧!”
千年之后,我們還能聽到詩人懇求的語氣,還能看到他飽含希望的眼神。面對一位如此可憐、可愛而又可敬的老者,誰能忍心眼睜睜看著他“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呢?
生活可以十分素樸,而精神可以十分豐盈,這就是杜甫。即便是最難熬的日子,也不能磨滅詩人的希望;即便是最苦焦的土壤,也可以盛開詩意的花朵。這就像體格瘦弱而“腦瓜”發達的薤菜,出身可以極為瘠薄,而生命可以極為頑強;只因為馨香極濃烈又極淡遠,即便歷經千秋萬代的演化,至今依然是“求者遍山隅”。
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天水“口歌兒”:
白茅根炕眼門上擱三年,
見土還能活來;
小蒜架干胡墼上曬三年,
種上還能活來。
話雖夸張,但足以證明小蒜們的生命力是何等旺盛!
薤露短暫,那是露的事,不關薤的事。薤曬不死,那是心不死,一股精氣神,永在。
- 2024-04-24【知味甘肅】記憶中的燒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