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島的啼鳴聲
攝影 湯尤 王洪
一
一座綠島,接連起雅安新老城區,名為熊貓綠島。得“熊貓”名,只因雅安是全世界第一只大熊貓科學發現地。而此刻,羅向冰已繞過半個綠島,靠近目的地。還沒下車,遠遠聽到鴛鴦的叫聲。
往前走,左手邊是一片灘涂。先看見一只白額雁慢吞吞散步,又看到兩只蒼鷺在水草間覓食。再往前,伸長脖子、撲打翅膀或者“嘎嘎”叫著問候他的,有黑頸、藍翡翠、秋沙鴨。
前方水草豐茂、蘆葦葳蕤,大本營到了。近前有道鋼絲柵欄,拿鑰匙開門,前腳剛跨進去,就聽坐在不遠處小屋露臺上的羅相文提高了嗓門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這節奏踩得好!
羅相文是羅向冰的弟弟,也是他的員工。盯著手機的羅相文一臉興奮,羅向冰湊上去,只盯著屏幕看了幾秒鐘,嘴里便念叨著:這寶貝疙瘩,究竟是啥呢?
當然是一只鳥,是一只頭部藍灰色、翅膀斂起時紅白相間、張開卻如一團烈火的小鳥,羅相文沒見過,他也沒見過。見這團火焰閃閃爍爍在江堤上跳躍,他也激動得不行。
很可能是“505”!羅相文看著哥哥,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羅向冰拿手在羅相文后背一拍,哪兒發現的,帶我去看看。
小屋背靠江堤,屋前是道兩米寬的排水溝,防腐木露臺比水溝略寬。屋側有架鋼梯,一直連到堤面。
很少有人站在這里打量這座城市。左邊是周公河緊貼熊貓綠島滑入青衣江,對岸是順江岸向東延展的新城,體量雖說不上大,也還有些規模,加上天清地寧,枕山藉水,看起來倒也別致。腳底下,相隔不過十米,臥著一個小島。小島很小,不足一畝。市民們很少留意這個角落。而真正的鳥島原來在這里。
羅相文指著小島右前方說,“505”就在那兒!
目光落在羅相文所指之處,再收回來,羅向冰用有些生氣的語氣說:大清早你就眼花了,密密麻麻那一片,全是赤麻鴨!
你再看看呢?羅相文不驚不詫。
耐住性子,羅向冰一邊拿目光脧巡,一邊念叨:水里游的是骨頂雞,立在石頭上晾曬翅膀的是野鸕鶿,蘆葦蕩里打打鬧鬧的一聽就是秋沙鴨,剛剛飛回來的是金眶鸻……哪里來的“505”呢?
鏡頭捕捉到,說明很可能是“505”,沒準原先在這,聽到動靜又藏起來了……羅相文笑著說。
二
有人叫他畫家,有人叫他羅總,有人叫他會長,他嫌這些都不好聽:就不能文藝點嗎?“鳥叔”多好!
曾經,自稱“鳥叔”的羅向冰心上也長著翅膀。十六歲那年打背包離開天全縣范家山上的老家,沖著“畫家”名頭去闖江湖。邊打工邊追夢,羅向冰瘦小的身影由東到北,自北而南。記不清是在多少次失敗之后,找他畫畫的越來越多,他為一家全國有名的雜志畫插圖,一畫十年。
正畫得順手,他突然改主意,回到雅安,開起文化公司。專業大顯身手,見識如虎添翼,生意開門紅,發展節節高。然而得心應手才幾天,他又不安分了:歲月靜好,沒點業余愛好也不行。
2015年,雅安市鳥類保護協會成立,羅向冰當選會長。隨著對鳥的關注越來越多,原來只是單純愛鳥的他意識到,雅安生長著綠尾虹雉等九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鳥類,白鷴等五十二種國家二級保護鳥類。
保護鳥類的任務一點都不輕松。有一天,羅向冰踏上鳥島。一串刨鉤,數張鳥網,三十多個鳥夾。一只被鳥夾夾斷小腳的青腳鷸映入眼簾,他感到傷口仿佛是在自己身上。
回到家,他對妻子郭玉平說,之前我為生活東奔西走,現在,請你支持我,我要做點更有意義的事。
清除島上的私搭亂建,清運建筑殘渣和生活垃圾,“鳥協”的工作得到林業、水利、環保等多方支持,“鳥叔”的心熱乎起來。安裝漂浮木,定制投食船,他忙得不亦樂乎。大堤外側,政府劃定的“保護區”內,羅向冰樹起柵欄,建起小屋,安排員工值守,確保無縫銜接。
羅向冰也常常住在小屋。這天,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有事睡不著。凌晨兩點,玻璃門上“咯咯”響著,像是有人敲門。披衣起床,“鳥叔”蒙了:兩只赤麻鴨站在露臺,沖他直嚷嚷。
前兩天,羅相文在水渠以東岸邊上發現一窩鴨蛋。知道赤麻鴨“進產房”了,緊挨露臺,羅向冰找人用一張鐵網為它們筑起第二道防線。看清是赤麻鴨夫婦,他的心弦被撥一下——這么晚跑來道謝,太客氣了不是?
見他把門打開,蹲下身子,赤麻鴨夫婦往后退了兩步,嚷得更大聲了。
謝謝,曉得你們說的是謝謝!舉手之勞,不謝不謝,趕快回家吧,要是被窩冷了,寶寶們可不開心!
嘎嘎嘎嘎!
喜歡雅安?我也喜歡!安家雅安,眼光不錯,我給你們點贊!
嘎嘎嘎嘎!
赤麻鴨忽然“撲通”跳進水中不走,不斷拿嘴去啄鐵絲網。
羅向冰一拍腦袋,好心辦壞事了:它們原來是嫌鐵絲網擋了“航道”,過來找我講理的!
次日天剛亮,羅向冰在鐵絲網上切出一米高的凹面。人剛撤走,赤麻鴨就上了“跑道”。試飛成功,它們旋即又飛回來,練習降落。起降都沒問題,它們高興得一邊抖擻翅膀一邊連聲歡叫,每一聲聽起來都是:安逸,安逸!
鴨子開懷了,羅向冰的心結卻沒有解開。這幾天,他朝思暮想,要是鴛鴦能變成留鳥,它們少了奔波勞苦,雅安多出盎然生趣,這多好!
羅向冰決定試試。
上網查資料,鴛鴦營巢于水邊樹洞。島上六棵麻柳樹樹齡都只有幾十年,自然沒有樹洞。于是,他騎著電瓶車,到處收羅香杉老料。
鋪了鋸末的香杉木窩巢掛在麻柳樹上,向陽,透風,一百八十度江景。給鴛鴦安家,羅向冰又嘮叨上了:沖著五星級保姆,你們也該留下來!
他的話,鳥兒們定是聽見了。不光麻柳樹上五十五個窩沒一個閑著,安放在蘆葦蕩中的黑砂土壇,也很快有赤麻鴨喬遷入住。
驚喜出現在2019年4月19日。這天,破殼而出的十四只小鴛鴦成功跳巢,鴛戲小島東,鴦戲小島西。
六月里的一天,一只右腿受傷的池鷺落在島上。羅向冰火急火燎將它送到川農大動物醫院,手術前,醫生指著《動物手術同意書》上“主人(或家人)”之后的空白處,來,簽上你的大名。
池鷺是家人,鴛鴦更是家人,島上鳥兒都是家人。
2019年7月28日晚10點,江水消落,水溝和池塘跟著見了底,二十多只鴛鴦像炕上的孩子被揭了被。事也湊巧,備用水泵被淤泥堵塞,提不上來水。羅向冰潛到五米深的水下排除故障。連續“裸潛”嚴重透支體力,若非當晚值班的呂培學及時拋下救生衣,那天晚上,羅向冰很可能有危險……
鳥兒們也善解人意,小鴛鴦長大后沒一只飛走……
喜訊不斷傳來。市里決定,由市水利局斥資百萬改造和加固鳥島,通過加建保水蓄水堤壩,讓島上幼鳥有蟲魚可捕、有清水可喝。
三
人和鳥相處久了,人的心情,常常和鳥的心情交織重疊。
照顧雛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沒有船,羅向冰把兩只汽車輪胎捆在一起當船。小鴛鴦下河第一秒就會游泳、會潛水,不等“鳥叔”近身早沒了蹤影。這得趕緊尋找。可誰承想,鴛鴦媽媽誤把救兵當敵軍,在河灘上又是打滾,又是拿頭撞地。直到在大壩另側見到孩子們健健康康、安然無事,這才轉怒為喜。
鳥和人的關系越來越好。遇到水位低落,羅向冰會通過搭在小島與大壩間的便橋給鳥們送去魚蝦、泥鰍、稻谷、玉米。安全距離從三十米到三米再到“零”,每一次靠近都是他的開心時刻。最幸福的時光是池鷺用嘴扯他的褲腳,或是鴛鴦輕啄他的手心,他仿佛得到口頭表揚,今兒伙食巴適(四川方言,指很好),謝了伙計!
沒有要緊事,羅向冰盡量不去打擾鳥兒,持著望遠鏡,遠望它們的一舉一動。就像這幾天,大雁、魚鷹、花臉鴨、紅嘴鷗……候鳥紛至沓來,他要把這一切,都收進鏡頭里。
“鳥協”五十多號會員,“追鳥者”不在少數,拍鳥者也不在少數。人多鏡頭多,收獲也多:快門響過五百多聲后,叉尾太陽鳥被劉安清晰定格;蹤影罕見的白額雁闖進了呼延凱的視野;殷后盛、劉禎祥還拍到一度被宣布國內絕跡的彩鹮……
第一次在雅安被記錄到的鳥,羅向冰都會給它編號建檔。“追鳥者”們在彼此眼中也是一只鳥,只不過長了翅膀的鳥翱翔天空,而他們是在雅安大地上貼地飛行。
羅向冰救助過的池鷺又飛了回來。羅向冰心頭一熱:它是想說,走得再遠,心里也記掛著我們。
羅向冰起先不相信鳥有語言,但兩年里先后有十多只受傷或生病的鳥來島上求助,有更多的鳥來島上棲居,改變了他的看法。如果不會說話,它們怎么知道這里,又是怎么找到這里?
在羅向冰的心里,也有太多的話想跟鳥兒說,思來想去,最后說了這么一句:有人愛你們飛翔的姿態,有人愛你們婉轉的啼鳴,有人愛你們漂亮的羽毛,而我把你們當作,另一個自己。(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