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兒三開

陳廣程 李遠波 攝 沈亦伶 制圖
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陜南,黃土貴似黃金。相比成片的小麥、水稻和玉米,產量不高的黃豆不是農田里的主角,也不是飯碗里的主糧。
黃豆生來硬氣,是不挑剔的莊稼,通常播種在向陽的沙土地。
春深,泥土被陽光的酵母活化。伴著農人高舉的鋤頭接地,一個個大若碗口的窩坑,盛情以待著圓滾滾的豆子如春天的雨點落下。少則十天,多則半月,黃豆從大地的懷抱中抽出新綠,指甲大小的葉芽如嬰兒柔軟的唇瓣,等待著春天的哺育。
豆花兒一開,盛夏來。
烈日下,豆田被一汪深綠浸染,藏在葉子背面的,是豆花兒明媚的笑臉,如野葛花,清瘦玲瓏;似蕎麥花,素凈內斂?;虬谆蜃希蚺只蚴莸幕ǘ?,如無數翅翼顫顫的蝴蝶,在油綠的豆田里翻滾一簇簇浪朵?;ㄏ阊U裊,母親頭戴草帽,彎腰在豆田里除草,豆花兒大小的汗珠,從灑滿陽光的額頭輕輕滑落。
晌午,日頭的萬道光芒如一柄柄鼓槌,敲打著豆葉蒙起來的大地鼓面,歡快熱烈的音符在豆莢里排列成飽滿的豆粒。黃豆粒嬰兒般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帶給豆田一片蓬勃生機和活力,也讓豆莢的懷抱有了生命的心音。
豆花兒二開,秋風起。
入夜時分,逐著夜風起舞的螢火蟲,為肥壯的豆稈挑起晶瑩的燈盞,起初是星星點點,漸次成簇成片,溫熱的豆田再次迎來明明暗暗的一地碎花。勞累了一夏的母親,隱約聽見不遠處的那片豆田,傳來豐收的夜歌。那些被她用汗水呵護長大的豆子,高舉著熒光的花朵,在豆田里狂歡,也為一場即將到來的秋收布置盛大的慶典。
秋色一日濃過一日,伴著南飛的雁群,漫山紅葉圍著一地豆黃,沉甸甸的豆莢將豆稈壓彎。豆田里,母親的腰身比豆稈壓得更低。她要趁著天高云淡的好天氣,在豆莢還沒有炸開之前,將它們搬到屋前的曬場。風吹日曬過后,胖乎乎的豆子便如同凱旋的勇士,卸去一身毛茸茸的盔甲,露出陽光笑臉。
豆花兒三開,年關到。
臘月最后幾天,農家廚房年味漸濃,紅的,黃的,綠的,白的……滿滿當當儼然蔬菜倉儲,一抹抹光鮮的色彩,讓灶臺的四周首先有了春的氣息。鄉間人認為,在迎春的菜譜里,水嫩爽滑的豆腐,是植物精華調制的奶酪,濃郁的豆香能消融大魚大肉的油膩,讓舌尖漾起暖暖的春意。
母親用升子從糧柜里舀出秋收的黃豆,有節奏地顛動著簸箕,肥圓肥圓的豆子,嘩啦啦落進笸籃里。在母親看來,做豆腐和種地一樣,最好的籽種撒進田里,才能開花結果。干癟的豆粒和泥沙,會壞了自己做豆腐的手藝,也損了黃土地的名聲。在完成最初的分揀之后,豆子攤薄晾曬在竹篾席上,讓每一顆都露出秋黃的原色。
磨豆腐,不僅是磨豆子,也是磨水性,磨心性,磨脾性。清亮清亮的山泉水,能讓豆粒的身子骨松泛起來,讓豆殼如隆冬的臘梅花一般綻放,讓放在灶頭旁的小水筲里溢滿醇厚的豆香。
天擦黑,父親早已經將屋檐下的石磨擦洗干凈,搬上半人高的磨架。父親握著拐把,沿著磨身推拉出一個渾圓的弧線。母親則將早已泡好的黃豆,一勺一勺從磨眼里喂進去。石磨里滾動的聲響,好似天邊遙遠的春雷,磨沿周邊滿掛著雪白雪白的豆漿,牛乳般牽著長線落進廣口木盆。
最終讓廚房里熱氣騰騰的,是母親用鹵水催開的一鍋豆花兒。
農家豆腐講究口感,個頭飽滿的土黃豆,清冽甘甜的山泉水,酸度適中的漿水湯,農家傳統的柴火灶,是必不可少的四件料。缺一樣,山野豆子就不能在清水中爆裂出植物的原香,沸騰的豆漿就開不出雪白的豆花兒。
母親從木桶里撈起最后一勺黃豆灌進磨眼,轉身用細紗布濾去豆渣。豆子的原漿從布眼里涌出,如泉眼的清流淌入灶臺上的淺口盆。
見狀,我便趕緊將晌午拾回來的木柴塞進灶膛,把鍋暖熱。母親將豆漿入鍋,先是小火溫煎漿汁,待鍋里騰起熱氣,再大火提香。而后,就著鋪滿鍋口的熱氣,從泡菜壇舀出一勺一勺酸湯倒入沸騰的豆漿里。少頃,泛著油光的豆漿,在鹵汁中結出雪白的絮朵,一眨眼工夫,又如初晴的天空,云朵繞著日頭倏然散開。
起豆花了,滿鍋的豆花兒。
霧氣沉沉的灶臺背后,母親舀出幾朵豆花兒放在碗里。案板的另幾只碗里,是提前切好的蒜苗,是紅油辣椒,是陳年米醋,有時,還有少許只有母親才清楚的香料。
就熱吃,涼了傷胃呢。母親遞話道。
巴望在灶臺前的我,早已按捺不住滿嘴的饞,撲騰起身,端起碗便狼吞入肚。那份豆香,那份滑溜,那份酸辣,成為鄉村少年冬夜里最值得回味的豐年饋贈。
放下碗筷時,往往已是深夜時分?;椟S的油燈下,母親早已將白嫩嫩的一鍋豆花兒撈入鋪著細紗布的竹篾筐,用木板壓穩壓瓷實。天亮之后,揭開紗布,便是滿滿的一筐豆腐。母親用刀把豆腐切成小塊,放在小水缸里浸泡著。水做的豆腐離不開水,否則就失了新鮮,就會變柴,不再細膩如膏。
做完豆腐,年就真的到了。和母親年齡相當的鄉村大廚,會結伴前來,揭開水缸蓋,親熱地望一眼水中熟睡的豆腐。他們知道,和瑞雪一色,和白米細面一色,和柔軟的棉朵一色的豆腐,不僅僅是一道菜,也是年景。和豆腐一起端上餐桌的,是一份美好而淳樸的新春憧憬,一份農家人最簡單的幸福。(吳昌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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