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講述,也是辨認——關于女性寫作
【序跋】
作者:張莉
不同代際的20位女作家在2019年度寫下的20個故事,構成了這本《2019中國女性短篇小說選》。在北京、上海、蘇州、深圳,在敦煌、西寧或哈爾濱,在洛杉磯、溫哥華或埃塞俄比亞,她們寫下她們對人生的理解。這些作品,寫的是女人、男人,寫的是孩子、老人,寫的是我們所在的城市與我們所處的大自然,寫的是冬天的雪、春天的雨、夏天的花朵和秋天的落葉,以及,我們生命中忽然間到來的“木星時刻”……是的,她們寫的是愛、遠方和秘密。
那個年輕女孩兒多么開心,她遇到了心愛的男人,他們渴望長相廝守,共度未來;母親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她們一起生活的幾天里,她看著她成為另一個女人,另一個成人;咖啡館里的中年男人真迷人,他含情脈脈,如此誠懇和聰明,看起來很愛你,其實他的心已經空了;那個天臺上的父親他怎么了,如此憂傷和抑郁,孩子們不能理解他;你看那個城北的急救中心,有多少人在掙扎著生存……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歡笑啊,她凝視著江水,有一些風景是美的,有些風景不是,有些遠方是美的,有些遠方不是,這個女人在沉思,她已經越走越遠,遍嘗人間滄桑,找到她的羅馬……對了,你看,那個女人真強大,她擁有一顆大心臟,竟然什么都沒能打倒她,直到老年,她也沒有成為伶仃之人。
這里的每一個故事都讓人著迷。一些作品讓人心生溫柔,漣漪泛起;一些作品讓人環顧四野,掩面嘆息;還有一些,只是讓人靜默無語,想到無限的遠方以及遠方的那個人。
為什么會想到編選年度女性小說選呢?因為我是女性讀者,我與女性作品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讀這些作品,我會想到自己的童年。那時候,我和姥姥生活在北方農村。常常是午后時分,姥姥領著我在村子里的槐樹底下聽女人們聊天。
有人納鞋底,有人編草戒指,有人給孩子喂奶,有人剝玉米。是不是有女人織毛衣?我已經記不清。我常常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但也坐下來聽她們說話。誰誰家的女人越來越俊,誰誰家的男人越來越能干,誰誰家沒了老人,誰誰家生了孩子。偶爾也有女人哼支曲子,記不清是戲曲還是流行歌曲。有一次,一個女人說著說著便哭起來,后來,她露出了胳膊,還有腿,那是被暴力傷害過的身體。還有一次有個女人說起了笑話,一群人忽然就大笑起來,笑聲傳得遠,仿佛鳥兒都飛了起來。在農村待的時間并不長,似乎只有幾個月,但那透明的陽光、碧綠的樹葉子、青草的氣息、地里收割的新糧食的味道,都混雜在那些女人們的聲音里,在我的記憶里長久留存。
大部分時候并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許多事情我不懂,那時候我只有六歲。有個女人是“跑”來的媳婦,因為她沒有媒人也沒有婚禮,那似乎是一種羞恥吧?雖然看起來她的日子不錯,但村里女人們還是喜歡在背后議論她。有個新媳婦一直哭,大家都煩她,后來聽說她是被人販子從四川拐來的,一直有人看守她。還有更多的事:關于懷孕,關于避孕,關于流產,關于計劃生育。許多事情影影綽綽在耳邊。
長大后我才能明白:那個“跑”來的女子多么勇敢,大家當時應該幫幫那位被拐賣的新媳婦,而那個受傷的女人就是家暴受害者……要走很多路,要見很多人,要讀很多書,要懂很多事,才能返回去想童年的短暫瞬間。她們在說什么,她們在哭什么,她們在笑什么。如果當時能夠更明白一些,如果當時能夠多記下一些,該多好。
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那些場景是講述也是呼喊,是呼喊也是尋找。在講述中,我們自我消化,自我療愈——我們從講述里尋找我們,我們從講述里辨認我們,我們由此慢慢強大。
大槐樹底下的記憶于我有如神啟。它讓我意識到,自己是誰,從哪里來。直到現在,我依然喜歡槐樹,喜歡在樹下想事,喜歡在廚房里跟遠方的朋友煲一個長長的電話粥。而且,多年來我習慣在餐桌前寫作,幾米之外便是食物、水、鍋碗瓢盆,它們讓我感到安穩。
那些在廚房里、餐桌前、臥室里的談話與會議室里的有什么本質不同?多年前讀薩義德的《文化與帝國主義》,尤其記得他分析《曼斯菲爾德莊園》時說,盡管奧斯汀寫的只是家庭內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里有著隱秘的對遠方帝國的想象和理解,“有形式上的豐富、歷史的真實和預見性”,因此,“我們不應該誤解她對外部世界的有限的提及,她對工作、事件的過程和階級的些微的強調,以及她把日常不可調和的道德抽象化的能力。”說得多么好。女人的話題里固然有兒女情長,有家務瑣事,但是,話語的另一端,還連接著天地、湖海、江河,連接著勇氣、智慧、力量。
女性小說是關于女人的講述。女人的世界里當然有女人,但也一定還有男人和世界;有兩情相悅,也一定有山高路遠。對女人與女性身份的關注、對女性小說選的強調從不是為了關閉和排斥,而是為了更好地打開和理解。這個世界多么豐富、蕪雜、遼遠啊,它從來都不是黑白分明、男女對峙。
某種意義上,編選年度女性小說選對我而言是試圖構建一個女性的、虛擬的文學共同體,一如當年那棵大槐樹下所發生過的。打開這本書,在同一個時刻同一個空間里,我們辨認和擁抱,我們訴說與傾聽;我們有如看到鏡中的姐妹和自己。
是的,即使這個共同體只是片刻的、暫時的,它也是美的。有時候,暫時只是暫時;有時候,暫時卻是長久地擁有與反芻。
(本文為《2019中國女性短篇小說選》序言,該書即將由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張莉主編)
《光明日報》( 2020年03月06日 15版)
相關新聞
- 2020-03-05抗疫中發揮融合出版優勢
- 2020-03-05讓時間陪你慢慢變富
- 2020-03-05兒童文學要有精神底色
- 2020-02-19抗疫圖書勿忘權威與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