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正是開卷時
《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江蘇省社科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 江蘇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 編 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0年出版)
《紅樓夢續書考辨》趙建忠 著 百花文藝出版社 (2019年出版)
《續三國演義》(明)酉陽野史 岳麓書社(2014年出版)
袁培基繪《草廬讀書圖》資料圖片
【光明書話】
人間最樂是讀書
今年這個春節過得真是揪心,年后本該各忙各的,或去開學上課,或者上班工作,或去開張做買賣,但新型冠狀病毒繼續肆行,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閑居。
閑居正是讀書時,與其百無聊賴,無所事事,不如打開書卷,利用這個時間充充電,哪怕僅僅是消磨時光也好。其實這個想法并不新鮮,一千多年前就有人想到了,這個人就是曹丕。
說起來歷史上真有驚人相似的一幕,曹丕的這個念頭正是在瘟疫肆行時產生的。在《三國志》注所引《魏書》中收錄了曹丕寫給王朗的一封書信: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疫癘數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
據《魏書》記載,曹丕此時“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集諸儒于肅城門內,講論大義,侃侃無倦”。這里所說的“疫癘數起”指的是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的那場大瘟疫,當時許多文士因此喪命,建安七子中的五位即徐干、劉楨、陳琳、應玚、王粲在這場瘟疫中喪命,加上此前已去世的孔融、阮瑀,建安七子在這一年全部退出歷史舞臺,由此不難想見當時疫情嚴重的程度。
這篇書信篇幅不長,但內涵相當豐富,給人印象深刻,作者面對死亡的那份從容和淡定讓人感動。當時瘟疫盛行,不少人為此喪命,有不少人是作者的朋友,此時他還能沉下心來著書立說,談文論道,樂此不疲,這本身就是一種境界。并不是對朋友的去世漠然,這是面對無常人生的一種態度和方式,雖然是帝王之身,曹丕并沒有逃脫死神的優先權,同樣面臨著瘟疫的威脅,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身為帝王,曹丕看重的不是權力和財富,而是著書立說,以此追求不朽,在其《典論·論文》中也有類似的說法:“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比起那些將心思用在修仙成道以求長生的帝王來說,曹丕的境界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從古至今,每個人都在追求不朽,到底何為不朽,如何才能做到不朽,曹丕用行動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話雖不多,但耐人深思。
無論是防疫期間還是平時家居,讀書最好是找個沒人的地方,一是免得被傳染,二是可以靜下心來,不受外界干擾。在這方面,古人還是有很多經驗值得借鑒的。筆者很喜歡黃圖珌在《看山閣閑筆》里說的這段話:
窗明幾凈,開卷便與圣賢對語,天壤間第一快樂事也。然亦有時有處,有情有景,不可不知也。
夫明月當軒,清風拂戶,有其時也。山靜日長,云深徑僻,有其處也。鶴和松間,蛩吟砌畔,有其情也。花笑闌前,鳥啼林外,有其景也。
至若有時有處,有情有景,而后開卷誦讀,其快樂又何可勝言哉。
讀書是一件苦事,需要勤奮、專心,持之以恒,才能有收獲。但這不是讀書的全部,否則就沒那么多人愿意拿起書本了,這里所講的是讀書的另一面,那就是享受快樂。文章不長,但寫得充滿詩情畫意,令人神往。文章開宗明義,讀書是與歷代圣賢的跨時空對話,這是一件天下最為快樂的事情。既然是“天壤間第一快樂事”,那就需要一定的條件。作者將其概括為“有時有處,有情有景”。時是時間,最好是明月當空、清風吹拂的夜晚;處是地點,最好是在山間林里,云深路僻、少有人蹤的地方;情是情景,最好是鶴鳴松間,蟲吟臺畔;景是景象,最好是花開欄前,鳥鳴林外。
如此良辰美景,正適合讀書,身處此時此處,此情此景,“開卷誦讀”,其中的快樂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如果讀書僅僅是一件苦差事,怎么可能會有那么多人樂此不疲。作者用如畫之筆,描繪了這種快樂。當然,要找到這樣完美讀書的條件并非易事,關鍵在于心態。疫情期間,悶在家里,每天看著不斷增長的確診病例數字和各類五花八門的新聞,難免有些焦躁。讀書也許可以讓內心平靜下來,至于讀書的環境,正所謂心遠地自偏,就把自己的家宅想成草廬吧。或者等疫情過去之后,返璞歸真,將家宅按照茅廬的樣子裝修一番。一笑。
讀些什么書呢?
疫情隔離期間,每天待在家里,倒是很適合讀書,但是,讀些什么書呢?就讀讀閑書吧,閑來讀中國古代小說中的續書。
小時候聽父親講故事,總是愛問:“后來呢?”等父親把所有故事講完,唐僧師徒取經成功,阿斗樂不思蜀,梁山好漢煙消云散,還是不斷在問:“后來呢?”盡管知道父親被一路追問得很煩,有可能發火,但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長大之后自己看書,看到最后,掩卷而思,仍忍不住發問:“后來呢?”其實,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疑惑,也是你的疑惑,他的疑惑,可以說是世界上所有讀者的疑惑。
為了滿足讀者的這種愿望,古今中外的作家只好不斷撰寫續集,無論是柯南道爾寫福爾摩斯探案,還是電影導演拍星球大戰,都是如此。相比之下,中國讀者似乎好奇心更重一些,從層出不窮的大量續書可以看出這一點,無論是續書的總量,還是續書在整個小說作品中所占的比重,都是西方小說無法相比的。
據統計,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所著錄的1164部小說中,續書達150部以上,約占全部小說總量的13%,由此不難想象中國古代小說續書創作的盛況。可以夸張點說,一部中國小說史,就是一部小說續書史。中國古代藝術成就高、流傳廣泛的小說作品部部都有續書,無一例外,形成了一個有趣的眾星捧月現象。
這里簡要列舉一下古代小說名著的續書:
《三國演義》續書:《后三國石珠演義》《三國志后傳》《三國因》《新三國志》《新三國》。
《水滸傳》續書:《水滸后傳》《后水滸傳》《蕩寇志》《新水滸》《古本水滸》《殘水滸》《水滸拾遺》《水滸新傳》《水滸外傳》。
《西游記》續書:《續西游記》《西游補》《后西游記》
《金瓶梅》續書:《金屋夢》《新金瓶梅》。
至于《紅樓夢》,那可要單獨說道說道啦。圍繞這部經典名著創作的續書如果連當下的這些也算上,據趙建忠教授統計,已經達到200部了,可謂中外小說史上的奇觀,如今光研究這一現象的專著都出了好幾本了。這里列舉一些《紅樓夢》續書的名字:《后紅樓夢》《續紅樓夢》《補紅樓夢》《新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夢補》《紅樓夢后》《紅樓夢續》等等。
中國古代小說續書的接續方式有兩種:一種是一書一續,另一種是一書連續。所謂一書一續就是一部續書完成之后,下一部續書另起爐灶,與前一部續書內容無關,而一書連續則是后一部書接著前一部續書,不斷續下去,內容前后關系,類似于短跑比賽中的接力。
四大名著及《金瓶梅》的續書主要是一書一續,如果就這類續書的數量而言,《紅樓夢》無疑是最多的,這是中國紀錄,也是世界紀錄。至于該如何評價、是不是值得驕傲歡呼,另當別論。
但如果要論一書連續的小說續書數量,可就數不著這些名著了,無論是《紅樓夢》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它們的續書通常都是一續而已,基本沒有接力賽一樣對續書進行二續、三續的,更不用說四續五續了。
對小說能一直馬拉松一般續下去的,要讓位給那些故事性更強、更有讀者緣的流行小說。到底可以續到多少呢?把這些續書放在一起,仿佛在看一場小說續書大賽。
第一部候選小說是清代最早融公案、俠義為一體的新型小說《施公案》。《施公案》可以續到多少呢?可以到十續,加起來一共528回,后來不少書坊將其合稱《施公案全傳》刊印。一部小說,接連續到十續,這絕對是一個文學史上的奇跡,用句時下流行的話來說,已經可以秒殺四大名著,秒殺所有國外小說了。
這是不是續書的極限呢?當然不是。可以這么說,如果去參加環球小說續書之最錦標賽的話,《施公案》只是獲得了報名資格,報名與獲獎畢竟還有很大的距離。如果它想進入復賽的話,首先要面對自己身后同樣為公案俠義小說的《七俠五義》。
《七俠五義》系俞樾根據《三俠五義》稍做改編而來,能有多少續書?不就是《小五義》和《續小五義》這兩部嗎?當然不是,這兩部續書市面上賣的到處都是,這是比較常見的,筆者這里要說的是不常見的。遺憾的是,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對決,因為實力相差實在懸殊。《七俠五義》究竟能續到多少?二十四續!這是根據相關記載而來的,筆者只見到了二十續,這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二十四續,全部加起來多達一千多回,這個成績足以把《施公案》甩出一條街去,讓其黯然退場。
但好戲還在后面。如果要進行半決賽的話,《七俠五義》只能到此止步,因為它遇到了一個更為強大的對手,那就是也屬公案俠義小說的《彭公案》。正集之后,各路作者開展了《彭公案》續書大賽,一路高歌猛進,紛紛趕超《施公案》《七俠五義》,到底飆到多少?至少三十三續!這還只是筆者目前所見到的最大數字,至于還有沒有更多,尚待考實。就按三十三續來說吧,這已經足以讓天下小說家望而卻步了。
但最后的續書冠軍,還不是《彭公案》,而是《濟公傳》。明清時期,專門寫濟公的小說有好幾部,《濟公傳》是其中的一部。《濟公傳》能續到多少?四十續!總共1755回,六百萬字!這就是中外小說續書拉力賽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可以說是前無古人,至于說能否達到后無來者,恐怕是,但話不能說得太死。
寫續書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經常被人譏諷為狗尾續貂,不過續書整體水平不高也是一個事實。就藝術水準而言,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后四十回應該是寫得最好的,很多人讀過,但沒有意識到它是續書,承接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而來。寫得好些的還有陳忱的《水滸后傳》和董說的《西游補》,都是有寄托之作,非泛泛續書者可比。此外,《小五義》《續小五義》還可以翻翻,至于其他續書,一般讀者就沒必要讀了,寫得很爛,讀也讀不進去,就把這個艱苦的任務交給那些專業研究者吧。
(作者:苗懷明,系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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