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說淮安——從一篇“觸電”寫作說起
汪曾祺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壇難得的多面手,這在新近出版的12卷本全集中表現得很充分。全集中散文(包括單獨成卷的“談藝”類篇什)最多,小說次之,再次是戲劇,再次是詩歌,另外有雜著一卷,其中文體包羅很廣,其中雜著又有對聯、民間文學整理、古詩今譯、帶廣告性質的書封引介、駢散結合而富有特點的征稿啟事、訪談,乃至銘文、碑文、書畫題跋、日常文書……可謂琳瑯滿目,為多數同儕作家文集所不具備。而散文卷中的《地靈人杰話淮安》,是全集中絕無僅有的一篇電視片解說詞,大概也是汪曾祺一生所寫唯一與電視有關的作品,傳播很廣,卻很少被人注意是出自汪曾祺的手筆,因而長期遺落集外。
在汪曾祺的各體寫作中,和電影、電視相關的作品也頗能舉出一些。他最早的“觸電”可能是參與電影《沙家浜》的劇本改編。該片由長春電影制片廠于1970年開始拍攝,作為京劇編劇的汪曾祺,一度隨劇組駐扎長春。1971年影片攝制完成。照例,編劇只署“北京京劇團集體改編”,個人的編劇貢獻并沒有顯示出來。1980年代,電視日漸普及,汪曾祺有了二度“觸電”的機緣。
1980年代中前期,中央電視臺先后播出兩部轟動一時的大型專題片——《話說長江》《話說運河》。除了在總體立意、結構、拍攝手法等方面著意出新,解說詞也是一大看點。編導不把解說詞僅當作補充信息的畫面說明書,更是高度重視解說詞的美感。為此,邀請了不少作家加盟節目組。
1983年播出的《話說長江》,除由央視的陳漢元、趙化勇等為主要撰稿人外,還請著名作家柯藍、田本相撰寫過六集解說詞。到1986年創作拍攝《話說運河》時,一共32集節目,一大半都交由知名作家撰寫,計有:汪浙成、溫小鈺、田本相、陸文夫、高曉聲、韓少華、汪曾祺、李存葆、蔣子龍、馮驥才、劉紹棠。這在1980年代中期的中國文壇,堪稱“極一時之選”的豪華陣營。仔細考察還會發現:這些作家的出生地或成長地,都和運河有著密切的關系。例如,韓少華、劉紹棠為北京人,田本相、馮驥才、蔣子龍為天津人,李存葆為山東人,汪曾祺、陸文夫、高曉聲分別為江蘇高郵、泰興、武進人,汪浙成、溫小鈺為浙江杭州人。這是一群運河哺育出來的作家,他們所書寫的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河”。在分工上,不知是否主創方有意為之,作家的籍貫與分工題材之間往往有錯位:除了如天津籍學者田本相寫的是盛澤、常州、揚州、濟寧,蘇州作家陸文夫寫的是無錫,常州武進人高曉聲寫的是鎮江、蘇北,他們自己的“地盤”本來都有專集,卻交給其他作家去寫。
《話說運河》第16集《春滿里下河》是關于汪曾祺故鄉高郵的。按說,汪曾祺是當代高郵籍文人的翹楚,憑他書寫高郵的諸多經典之作,他是執筆這一集的不二人選。但也許是汪曾祺這次有意回避寫熟了的故鄉?他偏寫蘇北名城淮安,高郵卻交給了生長于北京的散文名家韓少華去寫。于是有了這篇《地靈人杰話淮安》。這是《話說運河》的第17集。
不過淮安對汪曾祺來說并不陌生。1937年夏,全面抗戰爆發不久,江陰就失陷了,正在這里讀南菁中學高二年級的汪曾祺離開江陰,從此輾轉于淮安、揚州、鹽城繼續讀書,其中有一個學期是在淮安度過的。他后來在散文中深情地寫過一吃難忘的青蘿卜和獅子頭、干炸鯚花魚等淮安名菜。
解說詞不同于一般的散文,20分鐘的節目,騰挪空間有限。汪曾祺在4300字的篇幅內,主要寫了淮安史地、河下鎮地方風物、歷史名人三個方面,結構緊湊,言簡意豐。在適應整部片子總體風格的同時,個人面貌也隱約其間,很多因素有著突出的汪氏標志。如介紹南閣樓時,引用了他的大學老師兼揚州同鄉朱自清先生說過的一個笑話:淮安人“到了南閣樓,就要修家書”(這個笑話他在小說《落魄》中曾經提及)。在淮安眾多的歷史名人中,他用很大篇幅寫了梁紅玉、關漢卿,這不能不說與作者本人的戲曲生涯有關。講到梁紅玉“以蒲為食”的傳說,他特意岔開,津津有味地介紹了燴制蒲菜的烹調技藝:“蒲葉在水中的部分如一根纖細的玉管,把這潔白肥嫩的蒲根莖,燴制成菜,清香甘甜,酥脆可口,似有嫩筍之味。”在其他文章中,他也對于淮安吃食念念不忘,如《肉食者不鄙·獅子頭》(1992)等。這樣的美食趣味,自是汪氏的一貫標志。正是汪曾祺對蘇北史地民風之熟稔和獨到的博物趣味,使他的解說詞內容豐滿而不乏生趣。
在行文方面,《地靈人杰話淮安》雖是供口誦之文,卻每多用書面語體,處處講究音韻的美感。如:“街巷幽深處,有百年老店。鋪面陳設,一如往昔。待人接物,猶存古風。”“六月飛雪今已已,關卿何日賦新詞?”“殘燈盡矣,問先生(吳承恩)又寫得幾許奇文?誰曾料這一豆微光,照徹500年神蹤魔影。身后,大名遠播,西國東瀛。今墓碑猶在,多少后生感欽景仰,俎豆香馨。”不是寫慣唱詞的人很難有此手筆。又時有看似平常卻余味悠長的抒情之語,如“船開過去了,船尾劃破的水紋卻久久未能消逝……”這樣的句子和汪氏小說中很多結句如出一轍,比如“她的房門鎖了起來。從鎖著的房間里,時常還聽見散線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聲音。”(《珠子燈》)“王四海站起來,沿著承志河,漫無目的地走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王四海的黃昏》)“失眠的霓虹燈在上海的夜空,這里那里,靜靜的燃燒著。”(《星期天》)“蔡德惠手制的日規上的竹筷子的影子每天仍舊在慢慢地移動著。”(《日規》)
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文中在介紹文通塔時有個頗為突兀的句子:“勺湖。湖的形狀像一把勺子。”這本是典型的汪氏句法,獨立名詞成句在他的小說散文中都不鮮見。他在一篇文章中曾就《異秉》中這一寫法作過申述:“捻藥就寫‘捻藥’,裁紙就寫‘裁紙’,兩個字就算一句。因為生活里敘述一件事就是這樣敘述的。如果把句子寫全了,……那多嚕嗦!”(《說短》,《光明日報》1982年7月1日)。但在正式播出的節目中,主持人陳鐸在這一句前加了兩個字,成為“這是勺湖。……”這一增添未免多余,既無必要,又損傷原作神韻。不過其他一些改動倒是必要的,如把原作中的遠指詞“那是”“那里”“一個”“一座”改為近指的“這是”“這里”“這個”“這座”,都與視覺畫面密切配合,增強了現場感。
《地靈人杰話淮安》不僅是電視解說詞寫作的典范,作為汪曾祺寫作生涯中珍貴的“觸電”經歷,也是一次有特別意義的寫作。在電視片播出的次年(1987年),解說詞集《話說運河》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發行。但其后出版的各種《文集》《全集》均未見收該篇。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版《全集》收納這篇分量不算輕的作品,使它重新回到讀者的視界,也使全集在眾多文體中多了解說詞一格,有著文體學意義上的文獻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后來汪曾祺還有至少兩次與影視有關的寫作,一次是為電視片《夢故鄉》(1994)作歌詞《我的家鄉在高郵》,一次是把孫犁的經典短篇《荷花淀》改成文學劇本(1995)。這些都是在為《話說運河》撰稿將近十年之后的事了。
(作者:徐強,系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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