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艾草香
山村的春天,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青草氣息。進入五月,艾草的香味兒忽然就濃了起來。
端午節插艾草,故鄉慶陽華池一直沿襲著這樣的習俗,家家都要趕在太陽“冒花花”前,把最新鮮的艾草,放在家門口,立在窯洞里。據說這樣可以“避邪”。
每逢五月初五,天剛麻麻亮,父親便與其他父輩們一樣,早早起床,拿著鐮刀上山。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艾草,這種多年生草本植物,隨便走到哪個地畔,放眼望去,一人高的,半人高的,到處都是,一會兒工夫就能割一大捆。
沾著濕氣的艾草,格外的香。父親總是虔誠地把它們分成一小把,彎曲其中的一根,繞圈纏緊。這才給這個門扉上斜插一把,往那個窗欞里橫別一束,立在門角和水缸縫隙的會多一些。倘若艾草足夠多,父親也會給牛槽、雞舍、豬圈柵欄上擱一些。這一天,村子里充盈著艾草濃郁的香氣。放置在四處的艾草,直到節后的日子里,慢慢風干,主人才把它們裝入布袋里。
《本草綱目》記載:“艾以葉入藥,性溫、味苦、無毒,純陽之性,通十二經,具回陽、理氣血、逐濕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針灸。”村子比較偏僻,十里之外才有醫院。但凡有個頭疼腦熱,感冒發燒,或者腸胃不和拉肚子,長輩們便用艾棒進行艾灸。
莊院里大多孩子的嘴角、肚臍眼、大胳膊上都有小小的“灸窩”,我的嘴角邊就有一個。母親說那是我三歲時中了風,她便切了一片蒜墊到嘴角,把粘有麝香的艾棒點著,放在蒜片上灸一次直接就痊愈了。沒想到不起眼的艾草,卻是這么神奇的植物。
古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的說法。端午期間,各家便會割一些艾草,搓成艾棒,掛在院子里晾曬后收藏起來。或艾灸,或泡腳,或熏蚊子。收拾艾草是大人們的事情,小孩子感興趣的不是艾草,而是端午節的花花繩。
山里孩子小時候并不知道有個偉大詩人叫屈原,不知道汨羅江,更不知道用五色花線纏粽子投江以吊屈原之魂的故事,卻早早盼著端午快點到來。對于孩子們來說,農歷五月初五,僅次于過年。過年有新衣服穿,而端午節的花花繩、絀絀和荷包,也能閃亮物質貧乏的日子,它能讓我們的心情雀躍一整天。
“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纏在我們腕上的花花繩,是名副其實的蠶絲線。蠶絲絕對是上好的,是母親從養蠶人家買來的。空閑的時候,母親將纖細的蠶絲拿出來,細捻慢搓,合成潔白的絲線。漂洗過的絲線放進鍋里煮透,陰干后染色。
或許是因為民間流傳的“七彩祥云”的故事吧,母親總是習慣漂染七色線。她將從貨郎手中買到的顏料,按比例分別倒入幾個水盆,用木棍兒輕輕攪拌,待顏料粉末均勻地化開后,才把絲線放進盆內。浸入水中的絲線,一點一點變成花花綠綠的五彩絲線。
據大姐回憶,當年村子里的端午節非常紅火。五月初四下午,隊長給所有的嬸娘、嫂子們放半天假。全莊的女人們都不用出工,她們各自端著針線籃子,集中到底莊的大院里。各人擺出平時裁衣服剩下的花花綠綠的碎布頭,潔白的棉花團,還有泛著光澤的彩色絲線,便七手八腳地動工了。
她們剪的剪,縫的縫,搓的搓。用柔軟的紅綢子,綠綢子,縫個小巧的“雞心”;選紅藍白三色碎布頭繡個荷包。做得最多的是簡單的絀絀。巧手的嬸娘和嫂子們,把各色布頭,剪成小小的正方形,然后對折成三角。兩個底角用食指一頂一折間,三角形變成了兩長兩短的四邊形。密密的針腳,熟練地走過。留一個小口,輕輕一翻,針腳便藏在了里邊。撕一團棉花從小口塞進去,放入香料、雄黃、艾葉,然后將縫在袋口的彩色細繩輕輕一抽,一個玲瓏的絀絀便絀好了。剪一撮或紅或綠或黃的絲線,縫上去就是漂亮的吊穗。母親們忙碌著縫啊,繡呀。每個孩子都將擁有一個或者幾個能“祛邪祈福”的香包、荷包或絀絀。
母親擅長刺繡,平時繡在枕頭頂,或者鞋墊上的花鳥蟲魚活靈活現。她給我們做的荷包,有的扎一朵花兒;有的繡一只小蝴蝶;有的貼上去一個小老虎。村子里,要數二媽的手最巧。剪刀翻轉,飛針走線間,一個辮著兩條長辮子的紅衣艾草娃娃,就栩栩如生地蹲在了籃子里。這個布娃娃在端午節的早晨,坐在了堂姐的肩頭上。她紅艷艷地誘惑著全村女孩兒的目光。
最難忘的是一根根色澤艷麗的花花繩。母親挑出六根不同顏色的絲線,分成兩股,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輕輕地搓了一根又一根。
這個下午,整個莊院熱鬧非凡。年輕的嫂子們,做著做著,就吹起了口琴。彈唱的內容小時候聽不懂。長大后方明白,有《繡金匾》,也有不少情歌。小孩子們,在院邊的柳樹上折一枝柳條,擰成柳哨。穿梭在長輩們中間歡天喜地地吹著。
伴著一聲聲清脆的哨音,端午節清亮亮地降臨了。早晨,我們還在睡夢中,母親便給我們姐妹戴荷包挽花花繩。等睜開惺忪的睡眼,淡香撲鼻,看看手腕腳腕上的漂亮花圈圈,心中別提有多高興。母親鄭重其事打開一個紙包,里面有一小堆雄黃。她用食指淺淺地蘸一點,迅速點在我們的額頭、耳根、耳蝸和手腕上。臨了,笑著說:“這下好了,蟲蟲不會鉆進耳朵了。”
這一天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挽起袖子,露出多彩的花花繩,感覺整個世界都更加明亮了起來。花花繩一直戴著,直到某一天有悶雷響起的時候,母親才把它剪掉扔進河里,或放入水盆中。
小時候物質貧乏,端午節只有一碗黏米飯。黏米飯有點扎嗓子眼兒,可是淋上蜂蜜就不一樣了。蜜蜂是自家養的,一大早父親就把木梯搭在墻上,踩著梯子爬上去,從蜂箱里輕輕割下生蜜。母親將生蜜放進鍋里,用小火燒熱,立即撈出沒有融化的“蜂格子”,剩下的便是熟蜜。加了熟蜜的黏米飯,舀一勺,黏糊糊,甜絲絲,真是流香甜膩滿山村。
“五月榴花妖艷烘。綠楊帶雨垂垂重。五色新絲纏角粽。”慶陽董志塬的端午節,要比華池小山村里的隆重很多。插艾草,包粽子,戴香包,拴花花繩。尤其是小孩子頭戴老虎帽,腳蹬獅子鞋,前掛五毒兜,后背福娃娃。長輩們恨不能把所有的吉祥耍活,都掛在孩子的身上。各種小動物香包,活靈活現地溫馨著孩子與老人們的世界。
記憶里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端午節前幾天西峰就熱鬧了起來。桐樹街、南北大街禁止車輛通行,街道兩邊早早就搭起了長長的五彩帳篷,帳篷下琳瑯滿目的香包精美絕倫。慶陽香包節一年比一年隆重,端午節的艾香,從五月初二一直彌漫到初五。
節日里,我也喜歡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香包。長街上,展廳里,那些融入了現代元素的香包,精剪細繡,從造型、工藝到色澤,已經精美到無與倫比。
而眼前這些墜著彩珠的花花繩,掛著漂亮花結流蘇的香包,卻讓我想起碎布頭縫制的五彩絀絀,鼻息間似乎能聞到一種混著泥土氣息的艾香。(董培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