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詞史何以成為孤獨感受史?
一部中國詩詞史,就是一部孤獨感受史。不過,對這一現象,學界的討論并不多。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引進出版了日本學者斯波六郎的《中國文學中的孤獨感》一書,為我們提供了他者的視角。那么,國內學者又是如何理解中國古代詩詞中的孤獨和孤獨感呢?
錢鍾書先生在《詩可以怨》里揭示了中外文學史上一種特別的現象:“苦痛比快樂更能產生詩歌,好詩主要是不愉快、煩惱或‘窮愁’的表現和發泄。”細察心理詩學,中國古代詩詞中的孤獨和孤獨感,就是窮愁苦惱之一種,孤獨出詩人,寂寞生好詩。
《詩經》和“楚辭”是中國詩歌的兩大源頭,也是詩詞中表現孤獨感的鼻祖。《詩經》里有三首以“有杕之杜”起興的詩,都象征著人物的孤獨。這棵杜梨樹特立孤生,在中國文學史的時空中靜默地挺立了數千年,演變成一個孤獨憂傷的文化圖騰。屈原的全部作品可看作一個絕望的孤獨者在痛苦地憂國憂民、問天地問自己,其孤獨自信、堅持自我的精神沾溉了一代代的讀書人。漢末《古詩十九首》反復詠嘆生命短促、人生無常,傳達出“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的孤獨悲哀。魏晉之際,阮籍寫作82首《詠懷詩》,以“孤鴻”自喻,以“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統攝全部詩作,在孤獨苦悶中追問生命的意義。晉宋易代,陶淵明自比“孤云獨無依”,在孤獨的夜晚對影獨酌:“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唐代是孤獨之思遍布詩壇的朝代,詩人們自信而孤傲,人人感慨知音難尋、懷才不遇。雖然,據羅時進和陳尚君兩位教授考證,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來源可疑且因襲前人,但全詩極寫蒼茫獨立、孤危悲愴的人生感受,仍不失為唐人孤獨意識的寫照。宋詩滲透理性哲思和人生經驗,有深刻孤獨感,無膚淺厭世情,揚棄悲哀,終歸平淡平靜。詞體要眇宜修,本就講究情思深微,孤獨寂寞之情更隨處可見。清詩、清詞號稱中興,清初納蘭性德在詞中詠嘆人生的孤獨無聊,清末陳三立在詩里描寫孤兒之痛、殘陽之寒,道盡帝國游魂的百年孤獨。一部中國詩詞史,就是一部孤獨感受史。
孤獨是存在的本質,無孤獨則無自我,我孤獨故我存在,不分男女,無論貴賤,遑論得意失意。太平宰相晏殊幽獨哀傷,“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女詞人朱淑真悲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孤寒人黃景仁“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在人海中獨立小橋,無人可訴說,惟有孤星慰寂寥。這種孤獨感,錢鍾書在《管錐編》里提煉為“眾里身單之感”:“聚處仍若索居,同行益成孤往,各如只身在莽蒼大野中。”
孤獨直接來自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關系中不被理解、不被接納、不能自主的疏離、壓迫和無奈,根本上是源于無限時空對短暫生命的巨大擠壓。死亡摧毀了一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所流露的宇宙意識、生命意識、情感意識和自我意識,高度濃縮了詩詞中的孤獨感所產生的根源。
這種孤獨感常通過對應的物象和動作來隱喻暗示,天象有孤云、孤月,鳥獸有鴻雁、沙鷗,草木有落花、木葉,用具有孤舟、孤燈,行為有憑欄、望月、對影、撲螢、獨酌……或以成雙之事物反襯人之孤寂,或以他人之寂寞映襯自身之孤單。杜牧羈旅行舟,偶然抬頭望向江邊,“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思歸的游子與盼歸的思婦目光對接,在美麗的錯誤中互為鏡像,照見各自的故事和孤寂。隨后舟去人遠,恰如辛棄疾所詠:“提壺脫袴催歸去,萬恨千情。萬恨千情,各自無聊各自鳴。”
作家思想個性不同,表現孤獨的美學風格就不同。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寂寞中透著俊逸、自信和自戀;杜甫“獨立蒼茫自詠詩”,在廣闊的時空中展現沉郁執著。同是寫孤獨之境,王維《竹里館》見出心靈的寧靜,韋應物《滁州西澗》見出情緒的落寞,蘇舜欽《淮中晚泊犢頭》有洶涌不平之苦悶,蘇軾《行瓊儋間》有人生在世之喜悅。同是營造現實中不存在的孤獨世界,柳宗元《江雪》表現了永恒的空曠傲岸,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烘托出博大的光潔澄澈。孤獨的本質只有一種,但在眾多作家筆下化身為千萬種形態,作者發泄了多面的情緒,讀者收獲了多樣的美感。
詩詞體裁有別,語言結構也有差異。詩多以一事一物來隱喻孤寂,詞則常疊加使用。詞中的孤獨多用簾、窗、門等過渡性空間來表現,在阻隔和連接的雙重功能中溝通不同的世界和自我,呈現幽深曲折之美。溫庭筠詞著重描寫簾內的世界,宋詞中更是動輒“門掩黃昏”,“簾幕無重數”。晚年的李清照,“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從早到晚,孤獨情緒在窗邊堆積;縱是“元宵佳節,融和天氣”,也謝絕朋友相邀,“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一面“簾兒”分隔今與昔、樂與悲、熱鬧與孤獨兩個世界,蘊涵無盡的酸楚悲涼。
文體因素影響孤獨的表現方式,文化因素也會導致作者不同的孤獨感受。佛禪詩詞多在追求孤獨中解脫人世煩惱。周裕鍇教授指出,佛教證悟所達到的最高境界是“寂然界”,禪宗也以心的寂靜為旨歸,孤寂中包含著生命無限的可能性。的確,在佛禪詩詞里,多見作者在深山古寺、深林幽谷中尋找孤獨,享受孤獨,恰似求仁得仁。詩僧寒山詩云:“高高峰頂上,四顧極無邊。獨坐無人知,孤月照寒泉。”詩人獨宿孤峰,觀月證道,獲得了澄澈空寂的自在。中唐丹霞天然禪師的證道長詩直接名為《孤寂吟》,對所向往的孤寂境界作了淋漓盡致的描述。王維的《辛夷塢》是千古名篇,在絕無人跡之處,辛夷花靜默地開、靜默地落,時空仿佛停止,一切歸于靜謐孤寂。在孤寂虛靜的狀態中,個體自由自在,心靈放松解脫,向世界敞開,不念過往,不憂未來。
儒家也主動選擇孤獨,但不是為了解脫煩惱,而是為了修齊治平、實現自我。孟子借曾子的話表示,若反省自身覺得理直氣壯,“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孤往精神對古代詩詞產生了重大影響,尤其兩宋士大夫,在孤獨困境中賴此砥礪前行。王安石決意變法,困難重重,遂從孟子身上獲取安慰:“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大有蕭條異代之悵。他堅持推行新法,自比清靜水邊的杏花,“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孤高而執著。蘇軾初貶黃州,孤寂自憐,“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但又“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主動選擇寂寞孤往。晚年遇赦北歸,他悟到“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以明月喻心境,一生孤獨自持,終抵達清空圓滿的境地。兩位政敵在王安石退休多年后已經和解,此后又漸行漸遠,依舊眾里身單,各自孤獨。
南宋的抗敵英雄用生命踐行了孤往精神。中興名將岳飛立功無數,卻屢遭誣陷,半夜驚醒,“起來獨自繞階行”,“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他悲憤、孤獨、失落,在為國殺敵過程中竟被他所盡忠的王朝殺害。文天祥在危急存亡之際領兵抗元,“零丁洋里嘆零丁”,自問“孤云漂泊復何依”,身單力薄,不幸被俘。此時,南宋的皇帝和太后已降元,他完全可以選擇投降,卻堅貞不屈。在生命中最后一個除夕,他作《除夜》詩:“乾坤空落落,歲月去堂堂。末路驚風雨,窮邊飽雪霜。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無復屠蘇夢,挑燈夜未央。”英雄末路,長夜漫漫,乾坤中聳立起一個孤獨而偉大的背影。從容就義前,他寫下《絕筆自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文天祥殉的不是王朝,是道,是中華文化的最高精義,是天地正氣。這位天地英雄是踐行孤往精神的最高典范。
孤往精神不僅體現于歷代詩詞,也已注入中國的文化基因,流淌在中國人的血脈中。陳寅恪先生自嘆“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正是傳統孤往精神的延續和發揚。明代郭之奇有詩云“看來世路宜孤往”,也許用了陶淵明“懷良辰以孤往”的典故,卻不妨借來概括中國古代詩詞中的孤獨感給讀者的重要啟示。(作者:李貴,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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