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釵頭鳳》到古箏曲
作者:尉愉沁、盛秧 單位:浙江音樂學院國樂系
陸游與唐婉的愛恨悲歡,在南宋即已廣為人知,其始見于陳鵠《耆舊續聞》卷十:“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后適南班士名某,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這便是傳唱至今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其后,周密在《齊東野語》一書中,將此事敷衍成一個“魂斷藍橋”式的愛情傳奇,唐婉搖身一變成了陸游的表妹,兩人“伉儷相得”。成親三年后,陸母以唐婉不能生育為由,逼迫陸游休妻,唐婉隨后改嫁同郡宗室子弟趙士程。紹興二十五年,科場失意、浪游天涯的陸游在故鄉禹跡寺南邊的沈園與前妻唐婉不期而遇,“翁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墻間”。四十年后,半生漂泊、壯志難酬的愛國詩人重歸紹興故里,“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紹熙三年,年近七旬的陸游故地重游,回首前塵往事,“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遂再題一詩,并有小序云:“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于石,讀之悵然”。慶元五年,在唐婉逝世四十周年之際,陸游專程來到沈園憑吊,又寫下流傳千古的悼亡詩《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開禧元年十二月二日夜,81歲高齡的陸游再度夢回一輩子魂牽夢縈的沈園,并賦詩二首,繼續抒寫綿延半個世紀之久的“人鬼情未了”: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段至死不渝、感人肺腑的愛情佳話,恰如陳衍所言:“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宋詩精華錄》)
陸游與唐婉的這段純情往事歷經千百年,依然為文人墨客所津津樂道,以至于當年陳鵠都“惜不得其全闋”,只能記錄其中一句“世情薄,人情惡”的唐婉唱和的答詞,也在明清時期驚現所謂“完整版”: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ā队x歷代詩余》卷一百十八引夸娥齋主人)
時至今日,在紹興沈園孤鶴軒前的照壁上,依舊鐫刻著集陸游手跡而成的《釵頭鳳》原詞,并有楹聯“宮墻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飛白絮,六曲欄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令前來憑吊的游人感懷不已。
箏在古代多用以傾訴離愁別緒,素有“哀箏”之稱。晏幾道《鷓鴣天》云:“花易落,月難圓。只應花月似歡緣。秦箏算有心情在,試寫離聲入舊弦。”出生于紹興諸暨的作曲家何占豪是享譽世界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分鲃撊藛T之一。20世紀80年代末,何占豪將創作興趣投注于古箏,30年來先后創作出古箏協奏曲《孔雀東南飛》《梁祝》《臨安遺恨》(根據岳飛事跡改編)《陸游與唐婉》《東渡》(根據鑒真事跡改編)《亂世情》(描寫岳飛與秦檜后代的愛恨情仇)《越國西施》等歷史題材作品,用民族化的音樂講述中國故事。在他看來,“我們的民族音樂傳統是一座富礦:這么豐富的民歌、這么浩瀚的戲曲音樂,都是其他國家所沒有的,是富有音樂才能的中國老百姓締造了這樣的傳統……民族音樂的現代化是指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國家,其民族音樂不僅要繼承,更重要的是創新,民族音樂只有現代化,只有反映現代人感情、為現代人服務,才能擁有深厚的群眾基礎。”(何占豪:《融煉民族音樂語言》)
《陸游與唐婉》正是突出古箏“善寫離聲”的獨特音質,描繪主人公的悲歡離合。南宋金戈鐵馬、云譎波詭的政局和陸母所信守的封建禮教,刺破了浪漫掩蓋下的幻夢,空留千古遺恨,唯有陸、唐相互唱和的《釵頭鳳》,見證了這場愛情與人倫的悲劇。在談及這部作品的創作構思時,何占豪表示:“《釵頭鳳》分為兩闋,上闋的《釵頭鳳·紅酥手》為陸游親筆所作,下闋的《釵頭鳳·世情薄》則是陸游的妻子唐婉所作,詩詞中兩位主人公對愛情的無奈遺憾特別觸動我,這類題材也是我自己所鐘愛……在實際創作中,想法與感觸源源不斷涌現在心中,不知不覺竟寫成一部完整的古箏作品,直至演變成今天大家所看到的協奏曲式的《陸游與唐婉》。”(中央音樂學院研究生白洋對何占豪的采訪記錄)
發端于紹興的越劇,不僅是何占豪從小耳濡目染的音樂啟蒙教材,更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的靈感源泉?!蛾懹闻c唐婉》采用古箏、鋼琴、女聲獨唱的全新表演形式,越劇音調的融入,突出了樂曲的地域風格,中部加入以《釵頭鳳》為歌詞的聲樂演唱,打破傳統器樂曲的表現模式,箏、樂、詩相互生發,意趣神會,將越地音樂風格以旋律的起伏、節奏的張弛、和聲及音響的色彩變化有系統地表現出來,使音樂不僅具有綺麗婉約的柔情,亦有憤懣激昂的氣勢。
何占豪在樂曲立意與文化內涵上傳承中國文化和民族音樂語言的特點,但在色彩性和聲和配器技法方面,則大膽借鑒西方現代作曲技法,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充分挖掘出古箏的音色特點,將陸游與唐婉復雜的情感歷程全景式展現于聽眾耳際,將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和情感狀態的轉換寓于旋律之中,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正如何占豪對筆者所言:“像《釵頭鳳》這首詞,這樣的格式,很難用越劇原來的樣式去套,要戲曲音樂現代化,所以我就選用了箏、樂、詩合一的形式,這又是一個新的品種,根據作品內容、情感需要進行大膽拓展,讓外來品種(協奏曲)民族化。”《陸游與唐婉》秉承“一方水土一方藝,一地鄉音一地情”的創作理念,寓樂于情,在聲聲瑤箏中,襯以越劇音調,反復吟唱《釵頭鳳》,將越劇優美抒情的唱腔特點發揮到極致。
《陸游與唐婉》不僅在題材、體裁上都呈現出越文化獨有的品質,在樂曲演奏中也主要采用深受吳越音樂風格影響的浙派箏藝技法,委婉深情的細膩情感與高亢激昂的音調相互交織,將陸游對唐婉、對母親、對權奸的愛恨情仇融入溫文爾雅的水鄉情韻,為古箏曲的演繹開辟出全新的藝術道路。
《光明日報》( 2020年08月07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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