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華文學是華語文學的一片沃土,誕生了黃錦樹、黎紫書、張貴興等優秀作家,他們用潮濕、綿密、充滿了熱帶氣息的語言,讓小小的馬來西亞、新加坡地區,在世界文壇上閃耀奪目。張貴興的小說《猴杯》,是這塊沃土上生長出的一顆重要果實。
不久前的“紅樓夢獎”,就頒給了張貴興的小說《野豬渡河》。《猴杯》是張貴興的代表作,也是他繼《賽蓮之歌》《群象》兩部小說之后,“雨林三部曲”(黃錦樹語)的終章。但這也是一部難懂的小說,它繁殖力茂盛的語言、怪力亂神的情節,讓很多讀者望而卻步。張貴興并沒有用市場喜歡的通俗小說結構來駕馭小說,他拒絕了爽文式的寫法,也不給定簡單易懂的起承轉合,而是把小說變成語言的風暴,在一連串詞語轟炸中,賦予華語小說新的活力。
換言之,張貴興有一個很大的抱負,他寫小說不只想要取悅讀者,他更希望的,是開拓漢語的邊界。
實際上,在馬華文學中,詞語的茂盛是很常見的。馬華作家要面對一個事實,就是如果光寫歷史,馬華地區在宏大敘述中的地位,遠遠不如中國、英國、美國這些曾一度占據世界中心位置的國家,馬華的歷史厚度和文明積淀也相對不如世界公認的文明大國豐富,那怎樣寫出馬華的特色呢?如何區別開馬華文學和其他的漢語書寫?追求語言的極致,就成了張貴興等作家選擇的方向。他們采用核爆式的語言,在雨林世界中肆意書寫著原住民、殖民者、犀牛、蜥蜴、猴子、豬籠草、絲綿樹等形態各異的存在,他們將詞語中的道德介入放到最低,把人物拋到一個原始的生存體驗,看看他們最赤裸的欲望與掙扎。
如同作家李宣春所說:“到了《猴杯》,張貴興極盡夸張之所能,以砂拉越華人的墾荒史為軸,再密實地編織出生命力極旺盛又充斥頹敗衰亡的婆羅洲熱帶雨林。”在這部語言如同藤蔓般瘋狂生長的小說里,我們不得不屏氣凝神,小心翼翼隨之而來的危險。它讓讀者暫時忘卻現代文明的規范,進入到一個蠻荒的卻能夠喚起我們內心欲求的敘述中,《猴杯》處理的歷史并不是王侯將相的歷史,而是在正統史書中被淹沒的人的歷史,《猴杯》對小說時間、文明的處理并沒有使用一種進步論的調子,因為張貴興對簡單的線性進化史觀有所懷疑,他更關心人在反復蹉跎的歷史中的內心彷徨。
這部小說既是在寫恐怖的歷史不因人的意志而改變,也是在寫馬來西亞地區的人,身處在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他們的內心歸屬感的問題。在《猴杯》中,張貴興常常寫到畸形兒的意象,同時他也會處理那些“沒有方向的人”“被支配的人”,或者找不到一個固定的國家、宗教信仰的人,畸形兒的形象,也是馬來西亞人在歷史中的尷尬寫照。
這片地區被不同的帝國光顧,它的原住民與移民沖突的背后,是不同意識形態廝殺所殘留下的遺痕。尤其是從中國南方遷移而來的馬來華人,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更是深刻感受到一種缺乏歸屬地的困頓。
在讀的時候,我看了部分人對此小說的評語,有人說像福克納,有人說像莫言,我覺得張貴興最直接繼承的是法國新小說派的精神,把小說從抒情和講述的現實主義范式中解脫出來,取而代之的是語言的狂歡,物質、空間、感官體驗在文字上最直接的呈現。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對比《猴杯》和新小說派代表克勞德·西蒙的《弗蘭德公路》《三折畫》,作者不是以說書人的腔調寫小說的,而是一個畫家、一個拍電影的人,畫面與畫面間的過渡被簡省,每一大段都如同精細的畫作,語言在里面繁殖,像藤蔓般瘋長,把讀者引入到大汗淋漓乃至窒息一般的閱讀體驗。就好像你真的走進熱帶雨林,做一場天旋地轉的夢,冒險、墾荒、性愛、獵殺、逃亡交替上演,人們從文明的偽善中抽出,赤裸裸面對自己的欲望,火苗升騰,化作燃燒的星空,就成了《猴杯》暴烈的畫面。
《猴杯》令讀者賞心悅目之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故事,而是作者天才的“文學繪畫能力”,這樣的小說,也可說是繪畫小說,它最理想的狀態,不是一口氣讀完,而是不緊不慢地,仔細去讀,就像你欣賞梵高的一幅畫,畫是靜止的,但色彩讓它好像流動起來,每個細節都值得考慮。在小說中,每個細節都像是自我生長,一個洞穴里又有另一個洞穴,看似繁復卻又層次鮮明的文字疊加,描繪出人類意識里每一個瞬間豐富的思考,宛如夜空中一場又一場核爆。所以這本小說,創作者很適合去讀,普通讀者也可以入手,第一次讀疲憊很正常,但可以隔天隨機打開,睡前看一看,就像是午夜打開一幅油畫。
在那幅畫里,有文學的暴裂無聲。(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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