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絲入扣 字斟句酌:《金史》修訂本出版始末
點校本《金史》修訂本 中華書局
元至正五年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刻本 國家圖書館藏
百衲本影印元刻本與明覆刻本 中華書局藏
《金史》點校本自1961年開始著手,至1975年出版,歷經了14載光陰。《金史》修訂本從2009年修訂方案評審通過,至2020年出版,歷經十余個春秋。點校本篳路藍縷,提供給讀者經分段、標點、校勘的可閱讀之本,從圖書館之秘藏刻本分身千萬,走向千家萬戶,功莫大焉。修訂本在點校本的基礎上精益求精,在校勘、標點、版式等多方面都有提升。半個多世紀,從整理規范到版式設計,從刻本到點校本再到修訂本,無時無刻不蘊含著古籍整理初始階段以學術為重、以讀者為重的探索與追求。
2020年2月,點校本《金史》修訂本上市,這是自2013年本系列《史記》面世以來,中華書局出版的第九種。此后還有《梁書》修訂本的出版。《金史》是元朝脫脫領銜編撰的官修紀傳體正史,記載了女真完顏氏部族時代、金朝建國至滅亡的百余年歷史。全書135卷,另附《金國語解》一卷,將近兩年即纂成,在元代官修的宋遼金三史中,成書時間最短,但被評價為“敘事最詳核,文筆亦極老潔,迥出宋、元二史之上”(趙翼《廿二史札記》)。在二十四史中,修撰質量亦居上乘。然而,歷代只有刻本、抄本流傳,未加標點分段,不便今日讀者閱讀。其點校本乃至今日之修訂本,皆為適應新時代讀者需求而生。
《金史》點校自1961年開始,至1975年出版宣告完成,前期在著名民族史學家、中央民族大學翁獨健教授牽頭組織下,由中央民族大學傅樂煥先生具體承擔,1966年中止。1971年點校工作重啟后,由張政烺先生繼續完成,中華書局崔文印先生完成責任編輯工作。
據檔案記載,1964年12月底傅先生向書局提交了《〈金史〉校點工作進行情況與問題》的工作報告,對《金史》底本、前人成果、本校、他校和標點情況詳細分析說明,并另附專文討論《金史》中人名、地名、部族、職官使用異名的情況和處理辦法,實為對此前工作的小結。這一時期自1963年以來,全國京外承擔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的教授先生們,集中入住北京翠微路2號中華書局大院校史,傅樂煥先生是在京學者中唯一一位住書局校史者。他在前述報告中,提出需500個工作日完成《金史》的135卷工作。遺憾的是,未及完成,1966年5月傅先生自沉于陶然亭公園湖中。
1971年以后,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繼續開展,《金史》工作由張政烺先生負責,崔文印先生承擔編輯整理工作。不同于專擅某方面的研究專家,張先生的學術成績表現在多個領域,在古文字尤其是金甲文研究、版本目錄學、歷史學等多方面皆有建樹。他曾負責中研院史語所的圖書管理和采購,多購藏線裝古籍,也曾參加馬王堆漢墓文書整理小組,擅楷書隸書,書局80年代出版的重要出土文獻類圖書多請他題簽。
張先生與書局的一層因緣,是開展《金史》有關工作。從1971年開始,張先生與白壽彝先生、啟功先生等一樣,集中在王府井大街36號書局大灰樓,共同參與二十四史點校工作。《金史》責任編輯崔文印先生曾撰文介紹,張先生風趣地把點校稱為“貼胡子”和“拔胡子”。當時編輯處理書稿,查找資料的情況、對標點校勘的意見不能直接寫在稿中,而是寫在浮簽即紙條上,貼在稿中疑問處。一本書責編一審完,貼滿“胡子”,有待張先生和二審、三審領導逐條在浮簽上寫意見,明確贊不贊同、出不出校,不必寫入點校本的“胡子”再拔掉。崔先生回憶,自此至1975年《金史》點校本出版,張先生日日與自己相對而坐,共同工作了四五年,完成了136卷《金史》的整理。
回顧二十四史點校的過程,由一位學者領銜,下邊多位學者參加,一所高校或研究機構承擔,對于承擔單位某學科的學科建設,有非常好的推動作用,對中華書局編輯部編輯的成長也大有裨益。《金史》就是典型代表。金代有關史料本來不多,但中華書局出版了一批遼金元基本典籍,其中很多都是由書局《遼史》《金史》《元史》責任編輯擔任整理者的。《金史》的責任編輯崔文印先生,整理完成了《歸潛志》《靖康稗史》等,《元史》責任編輯姚景安先生也整理出版過《元朝名臣事略》。這個工作需要數年如一日,面對一個專題下深功夫一句一句梳理過,有關正史的點校整理正是工作基礎。
從2005年開始,點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訂工程拉開帷幕。工作得到學界的大力支持,任繼愈先生、何茲全先生、王鍾翰先生、蔡美彪先生等以及數位當年曾經承擔具體工作的老先生,參加了數次編纂工作會議,季羨林先生在病榻上還寫了書面發言稿。各史修訂工作,書局確定主持人和承擔單位,一是首選延續當年優勢、學術團隊穩定的學術重鎮,如北朝幾史仍由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承擔。二是希望由近年在斷代史、專題文獻研究方面有重大進展、實力雄厚的學術機構承擔,如《五代史》《舊唐書》交復旦大學陳尚君老師的團隊負責。《金史》修訂方面,傅先生、張先生已仙去,按照這樣的原則,最終決定聘請吉林大學歷史學院程妮娜先生承擔。程先生一直致力于東北史乃至遼金史的研究,在遼金政治制度史方面深有造詣,在跟隨導師張博泉先生學習研究的過程中,對金代的文獻研治也有很多積累。之后,她組織了十位在宋遼金各專題史領域各有所長的專家參與《金史》修訂。
修訂工程在點校本實績基礎上開展,既要復核原點校本的工作,還需吸收新見資料以及學術成果,工作的重要原則,是程序保證質量,具體體現在校底本、版本校、長編制、吸收前人成果、外審以及編校工作等各方面。
比如校底本。底本是新出版前用作文字依據的最主要本子,校對之前,并不知道點校本與真正的底本之間文字差異有多大。各史情況不一,不同時段完成的點校本處置方法和結果也不同。不少點校本不主一本擇善而從,并且不出校記,當年是為了滿足普及的需要,而現在則通過校底本,明確底本是不是這個字,根據哪個本子修改。《金史》點校本以百衲本為底本,又參校了殿本、北監本,并且擇善而從,現在為了知道和百衲本到底有多少差別,一一加以復核。用蔡美彪先生的話說,校完的新校記,哪怕是零也是成績,因為知道了點校本和底本的差別究竟有多大。
版本校要嚴格,是程序保證質量的另一題中應有之義。二十四史歷經抄寫刊刻,形成不同時期的版本,時有異文,為流傳過程中各種情況所導致,哪個更接近作者的原本,哪個更接近史實,千差萬別,決定了版本校必須嚴格。書局在修訂初期,為各史準備了工作本,不是徑以點校本工作,而是提供了版心小幅面寬的形制,方便將異文一一記錄在案,避免僅憑校對者第一次的判斷取舍,決定哪些留痕哪些抹去。新的修訂本《金史》,除校底本、復核殿本、北監本之外,還新校南監本、永樂大典本、晚清同光時期的五局合刻本,在版本的使用上有很大的提升。
二十四史修訂的另一規定動作,是做長編,需要每卷逐句過關,調查有無版本異文,前人研究對所涉史實有無不同校勘意見,將原書卷、頁、文字、校勘點、前人成果、文本逐一記錄,最終作出自己的判斷,建議出不出校、改不改字。可能一般人看重學術論著論文,小看校勘記,認為古籍整理就是標點而已,然而真正致力于此才會發現,往往一本薄薄小書,整理下來也會有幾條十幾條點不斷、弄不清楚意思的句子。據說當年武漢大學職稱評審時有評委認為,協助唐長孺先生整理北朝四史的陳仲安先生沒有著作,唐先生在會上說,“陳仲安先生的每一條校記,都抵得上你們的一篇文章”,這正是甘苦之言。
慎選底本、嚴校各本、撰寫長編之外,還需要廣泛收集歷代尤其清代以來至當代有關本史的研究成果,擇取能落實到文字校勘者加以吸收。我們可以想象20世紀50至70年代的老先生們,其實是拿著線裝書,憑學養去標點,對專門性問題靠研究解決,當時實際達到的整體學術水準非常高。相比之下,得益于近年的科技發展,我們可以借助數據庫,利用各種電子手段廣泛搜檢,因此新一輪修訂工作當中文獻使用范圍的廣度和深度都遠超此前。
經過數道工序的打磨,修訂稿進入審讀和編輯加工環節。審讀中,書局會邀請組外專家外審,從學術角度再把關。《金史》136卷即做了全覆蓋的外審,順利出版也凝聚了不少學界專家的心血。編輯中,修訂組提交的每一條長編、每一條校記都經復核,編輯意見逐一反饋給修訂組再核實,要求給出明確意見是否贊同。史文校記合排后,書局專職校對還要進行至少兩輪校對,一是“校底本”,二是“校點校本”,從而清晰認識底本、點校本、修訂本之間的差異。校出的所有異文需要經過編輯組和修訂組再確認,就這樣絲絲入扣,保證了每一種修訂本的精益求精。
一個甲子,記錄著一代代學人層累的歷史。(馬婧)
相關新聞
- 2020-09-04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5周年 報告文學《七副碗筷》出版
- 2020-09-04莫言攜諾獎后新作加入“都來讀書”計劃 在抖音尋找“晚熟的人”
- 2020-09-04莫言:我還是那個講故事的人
- 2020-09-03齊一民小說《柴六開五星WC》揭示人情社會與商業文明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