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兒圓
汪星輝,筆名星光,甘肅會寧人,白銀市作家協會會員。多年從事隴中民俗文化挖掘與傳承;從事寫作十余年,著有《陣地》《市場》《罐罐茶》等多部長篇小說。
“武兒,回來時帶一盒香。”母親在溢香冒氣的廚房里喊道。
太陽剛下山。
東山頂上映著一片橙紅色的光暈;淡淡的,艷艷的,像雨后的彩虹落在了山頭。
天空藍得遂心如意,藍得平心靜氣;頭頂上空幾朵帶著紅帽的云彩正在調皮地憨笑。
廚房是一眼箍窯;無頭無尾,從東向西橫在院子的北面;低矮的門里不斷向院中涌出胡麻油的誘人香味和濃濃的蜂蜜的香甜味。
“快去快回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母親催促道。
放下筆;我出了門;牽了驢。小黑驢很歡快,一跳一踏,點頭晃腦。
小賣部在飲驢之路必經的一戶人家的一眼窯的后墻上打開的一個矮門里;買香的當兒,失去管束的驢子連蹦帶跳,兀自下到溝里去喝水了。
三三兩兩的村人或吆著調皮的毛驢、或牽著傲氣的騾子、或趕著憨厚的黃牛皆來溝邊;幾只驢子在土厚有一尺的那個驢打滾干澇壩里盡興地打著滾,抖起陣陣塵土。
驢兒昂昂,牛兒哞哞,羊兒咩咩;遠遠近近的人家煙囪里炊煙縷縷;莊子里婆娘們喊自家孩子的或柔和或帶點氣憤的呼喚聲此起彼伏;誰家的幾只母雞被狗追得咯咯咕咕在慌亂逃奔。
頑皮貨!下去能有我們孩童吃三頓飯的光景了,驢子們卻還不見上來。
我向溝底探頭;向那伙驢子歡鬧處扔下一塊土疙瘩。
“嘭!”土塊在驢伙里炸開了花;驢們在土霧中像狼攆來一樣驚慌又歡快地向溝畔奔上來。
太陽下山后溜得真快啊;西山坡上的人家和樹林已經浸在黑黢黢里;東山頂上,紅暈早褪,那顆每日傍晚起得最早也最亮的星星已經勤快地爬上山頂一拃高了;遲回家的鳥兒慌慌張張從頭頂急匆匆地飛過。
“快回家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在心里催促它們道。
母親在掃院;我趕幾只儀態端莊如貴妃的母雞進了雞舍,聽見它們在架上為爭地盤而咕咕吵架。
天漸漸黑了下來。東山頂上有那種朦朧而深邃的卻又清肅的亮光。
“武兒,把手洗了,端獻盤。”母親在大門口放了掃帚,邊進廚房邊喊道。
院正中有一個小圓石頭桌;石頭很粗,上面像石磨一樣還有縱橫紋路;聽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有兩百年的故事了。
一盤蘋果和梨,一盤西瓜,一盤糖餅,一碗蜂蜜;三個盤子圍了一個碗合成了一朵超群出眾的巨花擺在了石桌上。
這時,東山頂上越來越亮了;萬籟俱寂;近處田里偶然傳來一聲冒冒失失的蛙鳴,但隨即覺得不合時宜地噤了聲。
晚飯是油餅蘸熱蜂蜜。八月十五吃油餅蘸蜂蜜只有隴中人;別的地方沒見過也不曾耳聞。
這時;月亮羞答答地在東山頂上冒出了一條亮亮的絲線兒;黃色的;像一道細鐮刃。
母親在院子里的院中處點了一支香;還喃喃地祈禱著什么。
“別急,給月亮獻一會再吃。”母親說;插完香,她坐在了石桌前。
月亮不急不慌慢慢上升,先是銀鐮刃,后是銀色瓜牙狀,接著像只玉碗……一副羞怯又溫存的樣子;它帶著迷人的魅力,明澈而又溫馨,微微顫抖的光芒揺蕩著人的心靈輕快而又激動、輕松而又凝重、輕盈而又敬畏。
心靈像是在等待什么,在等待什么呢?
“月亮圓了。”母親欣喜地說道;她像等待月圓已然好久了似的一種歡喜。
終于,月亮在東山頂圓了;又大又圓,端莊嫻靜;像一面薄薄的銀鏡。那鏡子像是嵌在了東山頂上;銀白中略帶有一絲鵝黃;明亮又深邃,沉靜而神秘,華麗又冰潔,高遠而近在咫尺。
近得仿佛一彈弓就能打著。我定眼凝望著月亮。
父親曾說,月中有個仙女、有個玉兔,還有個伐樹的男人;我瞅得眼花,沒有看到;月中似乎有個弓腰曲背的老人在慈祥地抽煙鍋。
開飯了!母親分了兩個果梨和兩牙西瓜于一瓷盤中,繼續給月亮獻;我們開始吃油餅蘸蜂蜜。
好甜!好香?。?/p>
把蜂蜜用胡麻油煉到沸騰,用熱油餅蘸香甜的熱蜂蜜吃;有多好吃,你去問嫦娥吧。
吃飯的當兒,我繼續不時地瞄幾眼月亮,還是沒有看到嫦娥和玉兔,犯了錯誤的那個男人一定也是到哪里去偷懶了。
我想。父親可能是騙我們的;那么美麗的月亮上怎么都是犯了錯誤的神仙呢?
可是那首詩上明明說“秋夜銀河分外明,嫦娥寂恨廣寒宮。吳剛伐桂思斟酒……”還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有點糊涂。
母親吃得很慢,她柔柔地看一眼月亮,又咬一口油餅;有時在鼻子里有一聲輕輕的嘆息。
我知道,母親想她的丈夫——我的父親了。
父親去世時我才七歲,母親三十歲。
父親對節日的重視就像他飯后必吃的煙卷一樣。端午插艾吃粳糕,七月十二瓜果琳瑯擺上桌,八月十五糖餅蜂蜜獻月亮,重陽攜父登高山……
月亮升上一桿高了;它悄悄爬進了院外那一排楊樹的樹冠里,把斑斑駁駁的葉影投在院子里。樹上的葉,銀光閃閃;院中的影,影影綽綽。
花園里的菊花正散發著一陣陣醇香樸實的氣息。似乎在這皎潔清麗的夜里,有一位芳菲馥馥的仙女在飛舞;有一種甜蜜、神圣、超自然的明澈又朦朧的力量在盤旋。
父親說,重視節日,就是一種信仰。
父親說,重視節日,就是一種敬畏;對天地日月的敬畏,對可有可無的神靈和人類自身的敬畏……
有了信仰,行事才知規矩;有了敬畏,處世才順天理。
那時,我三歲。我不懂;我操心的是過節的吃喝。
但我還是托起下巴,瞅向月亮。信仰是什么呢?敬畏什么呢?心兒都瞅花了。
院墻上東山的上半身正映在清麗的月光之中,像是沉浸在寧靜月夜的那種莊嚴而又靈秀的魅力里。
此時,田中的,溝里的,遠處的,近處的青蛙一聲聲將它們纏綿又清亮的歌聲拋向夜空;遠近回應,交替和諧。
哦,我終于明白。
這清越激揚又悠悠柔柔的蛙聲,分明是月夜的主題曲啊。是因為父親說月中還有一只玉蟾嗎?難道月中的玉蟾和人間的清蟾真的在對唱嗎?
我看到,月亮在隨著歌聲而顫抖,抖動人間萬物晶瑩顫動。
山上傳來野鳥的呱啦聲,隱隱約約;溝里什么鳥哼哼地打著鼾聲,低沉而纏綿;空中還有野鳥飛過,撲撲嗒嗒。
“快回家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我在心里沖它們喊道。
“唉,你爸走了三年了。”母親款款地站了起來,用月亮清輝般的聲音帶點嘆息地說道。
“媽,爸爸說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我急了,對母親嚷道,“不管他在哪,此刻,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
真是的,連這個道理,作為一個大人竟不知道。
“傻孩子。”母親微笑著看了我一眼。
蜂蜜的香甜味在嘴里,在唇邊,在臉頰,久久縈繞;我貪婪地舔著嘴唇。一股山風唐突地吹來,大方地偷吃了蜂蜜和瓜果之香,然后竊竊笑著洋洋飛去。
我傻嗎?哼;我可不覺得。
月亮似水一般浸滿天地。它把一片皎潔而帶有夢幻的清輝灑遍了大地。山崗、溝壑、川道和村莊都沐浴在這思念與夢幻的清輝里;這分明是對人間離別之情的挑動,抑或撫慰。
“慢點爬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我沖月亮喊道。
月光溶溶,月亮在微笑,它溫柔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汪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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