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話的內(nèi)部沖突
作者: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中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 楊湯琛
在漫長的閱讀接受史上,安徒生童話經(jīng)過不斷的流傳、反復的言說,逐漸成為童話的一種標本:純凈、美好、與童心童趣相契合。這樣的看法,其實遮蔽了安徒生童話內(nèi)部的悖論。如果將其還原為一系列的文本書寫,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品既寓教于樂,不乏道德規(guī)訓,又在故事編織間掩藏不住欲望的放肆與沖動,真善美與黑暗欲望幾乎勢均力敵。164篇色彩斑斕的童話,掙扎的是一顆尋求秩序卻失卻了秩序的靈魂,呈現(xiàn)的是一個充滿悖論性的復雜言說體。
安徒生童話的諸多篇章,都貫穿著強烈的道德教化意識。安徒生仿佛一名高高在上的道德審判員,遵循理想的道德規(guī)范來安排故事、塑造人物,在折射正面人物道德光輝的同時,也不忘嘲弄、揶揄反面人物,以此來懲惡揚善,為道德加冕。他曾坦言:“我用我的一切思想和情感來寫童話,但是,我也沒有忘記成年,當我為孩子們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記住他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在旁邊聽,因此,我也得給他們寫一些東西,讓他們想想。”
在這些充滿教諭性的童話故事中,既有縱使焚燒成灰也要堅持尊嚴與忠貞的錫兵,也有富于犧牲精神的人魚公主,還有屢遭挫折仍葆有愛心的拇指姑娘等。在《沙丘的故事》一篇中,安徒生更是忍不住從文字隱匿中現(xiàn)身,對讀者進行直接的道德說教:“遭難的人現(xiàn)在可以得到溫暖、同情和幫助,我們的這個時代也應該有這種高尚行為……”就這樣,他在以詩意筆觸贊頌人類的道德精神之美的同時,又以如椽之筆奮起直指道德缺陷者,對其進行辛辣的嘲弄與無情的揭示,堅定地捍衛(wèi)道德法則。
《笨漢漢斯》《白雪皇后》《妖山》等呈現(xiàn)的是冰火不容的善惡對峙,《丑小鴨》時時不忘對市儈庸習進行辛辣抨擊,《影子》中洋溢著人道主義光輝的學者與狡詐、無恥的影子形成了鮮明對比。更具典型性的,則是《皇帝的新裝》。故事中,地位尊貴卻虛榮愚昧的國王在騙子的糊弄、大臣的謊言中,裸身參加游行。他的內(nèi)心虛弱又固執(zhí),就算被孩子揭露了真相,仍擺出一副更驕傲的神氣硬著頭皮,把大典舉行完畢。在此,安徒生對世俗社會最體面的人(國王)做出的最不體面的事(裸體游行)進行了一次尖銳的嘲弄,揭露了上層階級的虛偽與愚昧。這樣的童話書寫讓我們看到,安徒生的道德意識鮮明而激烈。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縱觀安徒生童話可以發(fā)現(xiàn),他一方面以道德家的姿態(tài)對善良、堅貞、寬恕等美德進行詩意的描述與贊頌,鞭撻違背道德法則的人與事,另一方面,又難免偶露崢嶸,難以壓抑人性中壞孩子的秉性。寫作過程中,他經(jīng)常忍不住逾越道德的藩籬,痛痛快快地撒一把野,以童話的方式流露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恣肆張揚追求快樂原則的本能,極大地沖擊了文中已確立的道德尺度。由此,道德教諭與本能越軌之間的悖論性書寫,構(gòu)成了安徒生童話的內(nèi)容張力。
例如,《打火匣》中那個無賴的士兵,為了搶走打火匣,一刀砍死了老巫婆,不僅沒有受到懲罰,反而春風得意、好運頻頻,最后當了國王,獲得了在平民想象域中最為刺激與完美的結(jié)局。安徒生在描寫士兵的離奇經(jīng)歷時,筆觸間明顯浸染著欣賞、喜歡的情感。同樣,《小克勞斯與大克勞斯》這篇洋溢著機趣與歡笑的童話,似乎向人們陳述了一個普遍的道德原則: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大克勞斯貪婪、霸道,打死了小克勞斯的馬,所以,他遭厄運是罪有應得;而小克勞斯因為失去了唯一的馬,所以,他所施行的一系列報復便理所當然。然而,如果擺脫機趣故事表層的快感,我們就會感知到故事內(nèi)部所存在的非道德性。
在《小克勞斯與大克勞斯》中,一系列越軌的報仇行徑大大摧毀了道德法則。雖然文字故意顯得天真有趣,并不斷強調(diào)惡有惡報的道德規(guī)則,但書寫事實殘忍、可怖,甚至罔顧人性的正常發(fā)展。小克勞斯為了發(fā)泄失去愛馬的憤懣,將一名白發(fā)老人騙入袋子沉到水里,還泰然自若地趕走了他的牲口;為了實施復仇,他唆使大克勞斯砍死了自己的祖母,并將其騙入水里活活淹死。這一連串的欺騙與死亡,在復仇的名義下成為一場泯滅人性的鬧劇。而安徒生在字里行間,對小克勞斯充滿了熱愛與欣賞。這份欣賞,使他以輕松、有趣、俏皮的話語將死亡的殘酷逐一消解,道德的堡壘被輕松攻陷。生花妙筆之下,小克勞斯這個撒謊成性、殘忍狡詐的復仇者,被塑造為一個機智、有趣的正面人物。
這一與道德原則相悖,乃至違反普遍人性法則的書寫態(tài)度,或許可以借助弗洛伊德理論,來進行深度剖析。弗洛伊德將人格結(jié)構(gòu)分為三個層面: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由先天的本能欲望所構(gòu)成,往往遵循快樂原則,而罔顧道德倫理的規(guī)訓與現(xiàn)實的制約;自我處于本我與超我之間,是自我意識的結(jié)構(gòu)部分,遵循現(xiàn)實原則;超我則遵循理想原則,對自我加以引導,并限制本我的非理性沖動。《小克勞斯與大克勞斯》中的小克勞斯放縱自我欲望,追求復仇快感。在他身上所展現(xiàn)的復仇欲望、以自我為中心的特點等,都可謂原始本能。安徒生對小克勞斯的欣賞,顯然并非道德層面的認同,也與現(xiàn)實功能無關。為了復仇而殺人、行騙,肆無忌憚地消滅他人生命,這一具有摧毀性的行徑是反道德的,更是反現(xiàn)實的,深深烙上了安徒生本能釋放的印痕,暴露了壞孩子的秉性。
可見,安徒生是一名擅長寓教于樂的童話作家,對世間的道德規(guī)訓有著自覺的維護,同時,不避諱人的幽暗意識,以作品來呈現(xiàn)人性的復雜與豐富。道德規(guī)訓與本能欲望之間的牽扯,使得安徒生童話折射出繁復的色調(diào),涵括了立體、多層次的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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