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謎語的故鄉(xiāng),夜夜望星辰
我猶豫了。
面對沈美堃老先生這本謎語冊子,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這在我寫作的幾十年里,是唯一一次切實的窘迫。
照理說,我對老先生及其謎語,是熟悉的——近幾年幾乎天天讀到,卻又陌生得很,總感到難以概括他干凈的靈魂——他是純粹的、清澈的、極具熱忱的,總以大美詩意笑對人間煙火。
是的,他只是勞作在潮汕大地上的一位普通農民。是的,他又是一個夜夜仰望星辰的讀書人。或者說,他是一個傳統(tǒng)文化的播火者,“仰眠書屋中,吟唱北窗風”委實不能曲盡其態(tài)。
這樣如圭如璋、高情邁俗的老人,這樣郢中白雪、云錦天章的謎語,我能多說些什么呢?所謂“企慕而不能及萬一”。
這并非自謙,或者溢美。講到底,我們寫慣了大英雄、風云人物,卻極少也不習慣把筆觸伸向那些最平凡的追光者、鋪路石,去描繪“芻蕘采薪之人,得盡其力”的樣子。
父親嗜好謎語。他10來歲開始接觸謎語。那時候村里開謎臺,穿著破衫褲的父親蹲在謎臺前,幾乎是貼出一則謎語就猜中一則,被主持謎臺的干部驅趕。十幾二十歲時,只要汕頭市小公園晚上開謎臺,父親在忙完一天農活之后,都要走上十幾公里路去汕頭猜謎,謎臺結束了,又趁著夜色跋涉兩個小時回到租來的破屋。對謎語的興趣極大豐富了父親的知識。到了60歲之后,父親漸漸有了閑暇時間,他才開始嘗試著制謎。父親不吝求教,喜歡切磋,來往知己多為謎友。如今20多年過去,父親制謎也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心中的知識縱橫成網(wǎng),眼里所見,皆可入謎。我陪同父母親出游時,父親觀著景,心里所想的,嘴里所談的,也都是謎。“鄉(xiāng)間寒舍”中的“寒窗說謎”,都是父親作品。
……
怎樣?是不是如沐春風?仿若有一種生命在拔節(jié)的力量!我是寢饋其中,首肯心折的。這幅“望星辰”的圖景,甚至形象化地時不時“釘”在我眼前,引我默誦康德——“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那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親愛的讀者,我還想請您再跟我來,讀一讀沈老先生的自述——
在念完初中一年級之后,我失學了。就在我失學家居,以飼養(yǎng)幾只鴨子、數(shù)只小雞為業(yè),苦捱歲月達一年半之時,神州起驚雷,風云突變!被掃地出門之家,值中年的父母,身受管制,強迫勞動。報酬既無,經(jīng)濟鏈斷;無門借貸,頃刻陷入絕境。而失學少年,未涉世故;畫地為牢,惶恐屈辱;赤貧嫩肩,沿街賣菜;日賺之錢,就只夠買2斤大米。但這之于當時,已是能讓一家人繼續(xù)活著的不小分量了。
荒郊破屋,夜靜風寒,遙望星空,天宇茫茫!
幸一生嗜書成癖的我,即使是身處十八層地底下、朝不保夕的時刻,也是一遇有字之紙,當即身心飄然,千般苦難瞬間忘卻,海市蜃樓浮現(xiàn)眼前。
大造無私,冬盡春來,三十載滄桑過去。昔日少年,今當壯盛。一番摸爬滾打,溫飽威脅解除。兒女一雙茁壯,天真入學無憂。光陰荏苒,斗轉星移。子女學業(yè)告一段落,旋參加工作,自強自愛,未忘反哺,定省有期,堪慰親心。
歲月欺人,雙鬢霜侵。告別本非所愿的工商業(yè)事,受命加入村民組會計行列,間或參與村政舉辦的群眾書畫展覽、燈謎開猜等文化活動,日子該還過得充實。但由于部分村民的過度信任,竟感到無形壓力,于心難安。兢兢業(yè)業(yè),由是廿年。
私事公務,慎獨處理。花木書桌,朝夕相依。謎途誤入,欲悔無由。忘卻年事,笑迎夕輝。偶然來興,重讀《儒林外史》。不經(jīng)意又是翻到楊執(zhí)中老爹抄的那首七言絕句:“不敢妄為些子事,只因曾讀數(shù)行書。嚴霜烈日皆經(jīng)過,次第春風到草廬。”倍感親切,對照經(jīng)歷,還以為是古人預先為我定制的。
……
您讀懂了嗎?讀懂抱樸隱形、淡泊無營的沈先生了嗎?讀懂勵志冰檗、明月入懷的“老謎童”了嗎?我似乎有一點懂了,這就是那個喜歡說“茶三酒四踢桃二”(這句話是用潮州話說的,“踢桃”是出游的意思)的沈先生,這就是那個種花種出“十香園”的沈先生,這就是那個在謎語之鄉(xiāng)樂以忘憂的沈先生,這就是那個很會算賬的中國最老村民小組會計沈先生——他已經(jīng)85歲啦!
如果您和我一樣,還沒有完全懂,就來讀這本書吧。書中每一個謎語都有解和注,都是知識的光澤……對,每一個,我要說,每一個都棒極了——淡而不失熱烈,厚而略顯鏗潤,靈而出乎率真,文而歸于樸拙!
來讀吧,真的。有謎語的日子,翻開一頁,是春天,再翻開一頁,還是春天!
(作者系羊城晚報報業(yè)集團黨委委員、管委會副主任,羊城晚報社副社長。本文是作者為沈美堃著《寒窗說謎》所作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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