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臺的雪
雪落在了樹叢中,落在了農舍頂上,落在了黃土的崖上。雪將冬日的樹襯映得蒼黑而古樸,遠遠望去,雪中山野仿佛一幅古畫鋪在天宇之下,令人肅然而立;而一頂頂被雪覆蓋的屋頂就像靜謐中的處子,大地的處子,仿佛在靜候一個莊嚴的時刻;崖上的雪仿佛一頂白色的帽子,它遮去落下來的雪,使崖壁的土黃色就像一副垂掛下來的珍貴壁毯。這些景象都透著久遠的氣息,此刻,它們似乎已經存在千年了。
在雪落下來前的一個晚上,我朝靈臺遠道而來。一路上除車燈照到的路面外,一切都茫然。茫然的夜,茫然的車外景象。我從未到過靈臺,在這茫然的夜里,對靈臺一無所知。從寶雞火車站乘車前往靈臺的路上,在路燈里赫然看到了一個麟游縣路牌,我第一次見這個縣名。顯然,這是寶雞市的一個縣。
到靈臺縣城已經是深夜了,深夜中到達一個未知的地域,就像深夜本身一樣茫然、深廣。第二天一早我走在街上。街兩旁的店鋪和任何一個中國北方縣城的店鋪都差不了多少,人們的穿著也都差不多,但還是能感到一種別樣的氣息。推著車子賣燒餅的人以靈臺本地話吆喝著,他賣燒餅的爐子是奇怪的,爐子有多個孔,每個孔里都在烤燒餅,打開一個孔就有一個烤好的燒餅新鮮出爐。仔細看,烤燒餅的爐子是土法改造的,或許,在靈臺這個地方才有這樣土法改造的爐子。而賣燒餅的人更有特點,他個子不高,頭發像密集的戰戟向上張揚著。一張臉上鮮紅的地方非常醒目,特別是兩面臉頰通紅,還有一張嘴也是鮮紅的,吆喝聲就是從這張嘴里發出的,而且,吆喝聲似乎是整個地從這張臉上蹦出來的。這是一張執著的臉,一張讓生活本身就鮮紅的臉。
太陽照在街上,初冬的太陽有些暖意。兩個老人在橋邊護欄旁,他們一個蹲著,一個坐著。或許,在靈臺縣城里他們并不引人注目,他們是平常生活中最平常的兩個人,他們在這個早晨相遇,就像在平靜的山野里相遇一樣安詳平和。他們兩個都在慢條斯理地抽煙,但他們的抽法不一樣。戴瓜皮帽的捏一桿旱煙鍋戳在旱煙袋里裝旱煙,戴干部帽的兩根指頭伸進煙絲袋里捏煙絲要用紙卷。抽煙的方法不一樣,但兩個人的交匯點不在抽煙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交談的內容是家常事,這或許才是他們相遇時的交匯點,如此,他們仿佛在古老的某個時期就相遇了,他們早就相遇了,在莊稼成熟、大野晚嵐、牛羊歸圈時他們就相遇了。或者,在更古老的日子里,他們以陶為器,青銅為禮,大祀之后相遇。照在他們身上的陽光也是古老的,仿佛幾千年前的陽光穿過層層云霧到達他們身上。
離橋不遠的北面是荊山。萬木蕭條之時,荊山松柏蔥蘢。抬頭之際,蒼翠之氣蘊蒸騰起莊嚴靜穆相。在荊山之下是靈臺,是當年周文王伐密須國后經此地筑臺告神靈的地方。由此,也是靈臺縣得名的地方。
走在街上,我尋找街中心的地方。向東走,走到了街的盡頭,又往西走,走到了一個三角路口,路口西邊是高聳的大樓,現代氣息從那樓上的裝飾中顯現出來。我問路人這是不是城中心時,路人很是猶豫,他拍著腦袋想了半天后說,現在新城區已經占去一大半,舊城的這里已經不算是中心了。路人接著說,新城區是一片高樓,街道寬闊。
新城區跟舊城區連在一起,但我沒有走進新城區。在有限的時間里,我到達更遠的地方,到達百里鎮,到達邵寨和獨店。百里鎮是古密須國所在地,說是古國,其實是周代的諸侯國,兩千多年的遺跡已湮滅無痕,但站在蒼山四圍、流水遠去的曠野里,站在新建的密須國紀念館前,密須古國的氣息撲面而來。站在這樣的地方,山巒和臺地,流水和樹木,甚至天上飛過的鳥似乎都有來歷,似乎都有故事蘊藏著,而顯示它們來歷和故事的是山洼的陰影,是野地里的一棵樹和一叢草,還有那些飛鳥帶來的云朵。站在這樣的地方,立刻有故國神游的感覺。
到邵寨的途中,車行駛在塬地上。沿途,塬邊的走形清晰而蜿蜒。塬上是一片看不到邊的平地,塬邊下面溝壑縱橫。這種地貌讓人浮想聯翩。多少萬萬年前,地球天翻地覆。這是星際意義上的運動,是在更大尺度上的地球運動。然后,萬里平坦的巨塬逐漸被削蝕,黃土山巒出現了,森林出現了,生命出現了。如此想來,生命真的是星際間的幸運者,人更是茫茫星際間的幸運者。
雪是在一個晚上下起來的。這個晚上,我和靈臺的寫作者們坐在一起。這些寫作者中的一些早就認識,只是當年沒有在意他們是靈臺這個地方的。在靈臺與這些寫作者相遇坐在一起,很驚訝他們取得的成就。僅僅幾年時間,靈臺這個只有二十多萬人的縣份里就有五六個將小說發表到省級刊物的寫作者。還要驚訝的是,這些寫作者從來都沒有將自己囿于一個縣份內,他們在很早的時候就將目光投向了外面。文學的世界是大千世界,他們在大千世界里汲取營養,抬高眼界,這使得他們的創作有了不斷向上攀升的可能。在下雪的這個晚上,與他們交談也能看出他們的文學見識,這些見識是走正道者的見識。另外,還有一個感嘆,感嘆靈臺的地方組織者在建設地方文化的高度上支持著文學的行走者們。
雪落在了靈臺的塬地上,落在了川道里,落在環山而踞的縣城里。潔白的雪將大地的本色襯映出來,大地在豐饒中讓生命蓬勃。而在雪色中,大地于靜謐中收攏一切,在蓬勃與收攏中,人是勞績者,是歌者,是棲居者。(張存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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