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中國長篇小說一覽:在堅守創作中奉獻時代
2020年注定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年份。全世界遭遇新冠肺炎疫情沖擊,生活仿佛停擺了,許多人減少外出,許多事情不得不擱置下來。但是,作家頭腦里的時針依然在照常行走,他們用手中的筆留下自己對生命和歷史的感悟與思考,對時代和社會的洞察與反思,對人性和人心的開掘與復刻。因此,當我梳理這一年的長篇小說創作時,發現成果依然相當豐碩,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作正日益成熟。
重磅力作標識文學高地
我們擁有一支龐大的小說家隊伍,每年新出版的長篇小說都有數千部之多。盡管有人詬病不少作品質量不佳,但我更愿意樂觀地去看待這一現象。它至少說明,今天人們仍然具有強大的文學情結,當代文學的生命力也在這經久不衰的創作熱潮中得以延續。百歲老人、著名作家馬識途在2020年出版了他的新作《夜譚續記》,就像是這一強大生命力的醒目標志。另兩位老作家同樣引人注目——86歲的王蒙和78歲的馮驥才,他們攜帶新作《笑的風》和《藝術家們》,給文壇帶來驚喜。兩位老作家的共同點是,都在新作中濃縮了自己的人生經驗,抒發了對歷史滄桑的感慨。王蒙的《笑的風》以農民子弟傅大成成長為一名著名作家的人生歷程為主線,既是對個人命運的一次總結與回眸,也表達了作家對中國當代歷史的深刻反思。王蒙的歷史反思貫穿著一種樂觀的人道主義精神,表現出理想終究成為現實、光明一定會取代黑暗的堅定信念。馮驥才的《藝術家們》則以天津幾位藝術家的成長與藝術之路為主線,分明帶有作家本人習畫的烙印,傳遞出一種在實踐中摔打出來的結實的藝術觀,折射出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和人格地圖,體現出強烈的文化自信。兩位老作家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沒有衰退的跡象,兩部作品在藝術上都達到了不俗的境界。
老作家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創作力量。劉心武的《郵輪碎片》和趙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條魚》也是可圈可點之作。兩位作家已是古稀之年,但在文學思維上根本看不出保守、停滯的痕跡,相反卻充滿創新意識。劉心武采用一種碎片式結構創作的《郵輪碎片》,將全書分成400多個部分,講述在一艘巨大郵輪上發生的故事。他希望這種碎片式的敘述能夠對應年輕人在碎片化時代的閱讀習慣,體現出自覺的文體探索意識。趙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條魚》將寫實性敘述與超現實敘述交織在一起,講述在黃河故道上人們繁衍生息、植樹造林的故事,是一個關于人類如何開辟新紀元的大寓言。
處于一線的著名作家又有誰出版了新作,往往是備受文壇關注的熱點。過去一年,賈平凹、王安憶、遲子建、劉慶邦等作家紛紛有重磅作品問世,在藝術上創新,似乎是他們共同努力的方向。賈平凹的《暫坐》以日常敘述的方式講述了“我”與十余位女子的交往,通過日常生活中的人際關系表現出別具一格的人生況味。賈平凹在文學上最大的優勢就是他對語言文字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感悟力與表現力,在這部小說中,他完全采用一種散文化的方式寫作,使得這一優勢得以充分發揮。他通過意蘊豐厚、機智敏捷的語言,讓人們體會到,人間煙火中的“暫坐”也會在文學中獲得永恒。遲子建的《煙火漫卷》是她第一次直接寫哈爾濱這座城市,她非常自如地將“尋找”主題與溫暖善良的日常敘事糅合在一起,實現了從依托精神故鄉“北極村”到發掘內心沉睡著的城市精神的轉變。王安憶在小說藝術上一直精益求精,她癡迷于對各種工藝的研習與刻畫,使其創作具有精雕細刻的特點。新作《一把刀,千個字》,以廚師陳誠為主角,將目光對準淮揚菜。通過閱讀,我們感受到作家的“廚藝”甚至毫不遜色于小說中的廚師陳誠,她的文字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美食,刺激著我們的味蕾。借助烹飪,王安憶再一次彰顯了她濃郁的知識分子情懷,她從人性深處和日常生活最平淡處尋找歷史的刻痕,具有深沉的思想質地。劉慶邦是從礦井里走出來的作家,他寫礦工生活的小說影響很大。這次他在《女工繪》中卻寫了礦工隊伍里非常稀少的女工,將耀眼的人性之光投射給那些開在漆黑礦井的花朵。
向著現實與心靈深處開掘
2020年的長篇小說以積極主動的姿態面向現實,一系列貼近生活、反映重大社會現實題材的作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張平的《生死守護》以某市擴建城市大道工程為背景,塑造了一個誓死守護人民權益的領導干部辛一飛。小說一如既往地表現了張平鮮明的社會使命感,在敘述上顯得更加成熟穩健。張艷榮的《繁花似錦》寫新農村建設,書名非常貼切地表現了新農村建設這一主題的內核,形象比喻了全國新農村建設的宏偉藍圖。作家以遼寧盤錦的一個鄉村為背景,通過一個村子四五十年來尋求致富之路的歷史,展示了一個農村新人譜系圖,并由此生發出一曲農民命運的演變史和農村新人的心靈蛻變史。《大地》是作家楊遙親身到農村當駐村干部后寫的一部小說,他以真誠的情感寫出當下農村的真實處境,具有強烈的紀實性。吳君同樣也是一位到農村掛職的作家,她以掛職經歷為素材創作的《萬福》虛構了與香港相鄰的一個村子“萬福村”,村民們從過去向往香港到如今以萬福人為榮的心理變化,不僅反映了中國農村變化之巨,也凸顯了改革開放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在不斷推進表現現實的力度與深度的同時,當代作家在長篇小說創作中對精神和心靈的開掘也越來越深入。陳希我的《心》在構思上就直奔心靈而去,小說寫一個努力與命運抗爭的人,當他功成名就即將回到中國時,卻離奇地因“心臟破碎”而去世。作者由此追問人心為何如此脆弱,又該如何修補。陳希我似乎總站在文壇邊緣,他的寫作不追風逐浪,但又始終站在人性的中心。鐘求是的《等待呼吸》表面看是一個純美的愛情故事,但他又把愛情與歷史變遷、政治理想密切聯系在一起。一位中國年輕人在國際政治風云變幻的時刻,在愛上一個姑娘的同時也愛上《資本論》,他有著清醒的頭腦和獨立的品格,他的愛情就是從他的理想之中生長起來的,這樣的愛情何等珍貴!路內的《霧行者》寫的是倉管員生活,但作者同時又把文學鑲嵌在小說人物的生活里,幾個打工青年同時也是文學青年。他深刻表達了對文學的當代性和當代形態的精準認識,幾個打工人開著卡車在路上聊“文學中陳舊的意象”的情節太精彩了!胡學文的《有生》以大膽的文學想象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偉大的文學形象——祖奶。祖奶的靈魂里包蘊著關于生命的民間信仰,她以接生的方式讓信仰輻射開去,我們在每一個小說人物的身上都能看到祖奶的影子。
多元的歷史書寫與技術創新
中國革命歷史一直是長篇小說創作的重要資源。但革命歷史小說創作如何突破與創新,也一直困擾著作家。徐貴祥的《伏擊》和《穿插》是寫紅軍歷史的姊妹篇。他寫一個國民黨軍人如何在革命大家庭的熏染中,轉變成為一名紅軍優秀指揮員的故事。作家海飛依然嫻熟地運用革命歷史資源編織他的諜戰小說,他的《醒來》寫一個照相師在抗日戰爭的危難時刻,在命運之手推動下成為一名隱蔽戰線的特工。王英的《母愛之殤》從一個特別的角度寫抗日戰爭,其所揭示的“母愛之殤”在慣常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主題基礎上,開拓了抗戰題材的表現空間。曾劍的《向陽生長》寫一個山村小男孩成長為團職軍官的心路歷程,帶有一定的自傳色彩,但小說的敘述從多方面指向傳統,可以說是一種在革命歷史題材上向現實延伸的寫作。
2020年度的長篇小說創作從整體上說仍以現實主義為主潮,但也有部分佳作致力于創作手法與寫作技術的革新,呈現出不同于傳統現實主義作品的魅力。李宏偉的《灰衣簡史》可以看作是一次非常認真的先鋒寫作。小說構思或許受到《浮士德》的啟發,寫的也是影子交易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時代景觀的寓言。小說的語言很有特點,凝練而有詩意,大大提升了作品的文學品位。張忌的《南貨店》寫浙江一個小鎮、一座小村和一個小店,借用世情小說的手法,不僅寫出市井民間的情趣,也深刻反映出時代大潮涌動下的人情冷暖。蔡測海的《地方》得古代筆記小說神韻,其出色的想象力和文字的智慧表達融為一體,頗有楚騷之風。梅卓的《神授·魔嶺記》是一部以藏族不朽經典史詩《格薩爾王傳》為靈魂的小說,以勇敢少年阿旺羅羅在經歷自我磨礪和修煉成長為新一代神授藝人為主線,成功抵達了作者所期許的打破“夢境、虛幻和現實之間的壁壘”的審美境界。小說的神奇性來源于作者對民族文化的深刻領悟,同時也與現代主義有著驚人的相通之處。(作者賀紹俊,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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