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蝶
迎面的風有點溫文的冷,像晨光蘸著夢囈向臉上撲粉。地面是濕的,天是灰的,雪朵任性地飛揚著。我走在上班的路上,感受著2019年11月20日淺淺的冬意。
回想,今年秋雁南別以后,蘭州落過兩三場雪。
頭次,秋的尾巴還在掃來掃去,突地降溫了,雪急急迫迫地來了,被市內壓制不下去的余溫熨平了層次,一擰一灘水,好不狼狽。但雪不懊喪,在高處編啊編,給蘭山編了一頂毛茸茸的白帽子。街面上遛達的人們仰頭一望,噢,黃河流水嘩啦啦,蘭山初雪白花花!
這算是對首雪的總結了。雪后,氣溫迅速回轉,似乎又見秋高氣爽時節,天兒藍,云兒白,風和日麗,滿街盛開女人花,一朵一朵,那樣淡淡地素衣素錦,那樣清麗地十里飄香。人們由此推斷,今年可能是個暖冬。
第二場雪,是在立冬后的下日。很顯然,雪是舉著令旗來的,有了冬的威威不可蔑兮簌簌不可無,它在蘭州城的上空布陣,旗招北風寒,令至雪翩飛。問高樓:接不接納?高樓抱襟:接納接納。問道邊樹:接不接納?道邊樹張冠:接納接納。問青青草坪:接不接納?青青草坪匍匐:接納接納。于是大雪盈盈,鋪蓋了城池。
此雪維系了一天,在蘭州的大街小巷,生生地描抺出冬的眉目。躲在樹林里的斑鳩一遍遍召集家庭會議,研究一大家子鳥的過冬問題。我在讀者大道的好幾處空地上,相遇群鳩席地而圍,說著唯它們能聽懂的鳥語。
人們以為冬威臨幸,沒個兩三日是不會撤離的,冬神從此落戶,與大家成鄰居了。錯,雪的戰術是速戰速決,來得快,去得利索,好像戲弄了一下向來還算準確的天氣預報,九日掃了金城秋,十日班師回天都。
這可苦了紅葉城的金絲菊、羞女菊、瑤臺玉鳳菊、美人菊們,正開得艷艷的,冷不丁一床雪被壓下來,雖不到24小時,待晴日,撩被相看,菊花一點正經的樣子都沒了,精致的妝容毀了,蓬頭垢面,枝折顏殘,東倒西歪。人們搖頭,罷了罷了,雪摧秋菊了殘生,從此香艷抉別冬。
但菊花的命運是不接受預言的。暖陽復照一周,又堅韌不拔了。雖不及始前的沖天競放齊燦爛,卻也嬌巧娥眉猶新發。人們圍著菊園,這樣合照那樣擺拍,好不愜意滿滿。
節令不可違。冬天來是來了,揚雪,嘗不留雪,天象不到刻意處,穹廬不識薄暮。該明麗的地方,依然明麗。只是銀杏的葉子似乎一夜之間通體金黃,像是一株株掛滿金元寶的發財樹,招人贊嘆。垂柳還矜持著,欲黃還休,一辮辮長長的枝條兒醉熏熏地綠著,綠得干渴,綠得混雜,沒了少女的純真和迷萌感。
到了11月17日,是個周日,睡懶覺的人們八九點鐘晨起,發現花園里草尖凝霜,窗前飛蛾。這是今年蘭州迎來的第三場雪了。
雪不大,但足以說明降溫的頻臨。天,陰嚓嚓的。本想將這一整天交給雪,讓它占滿三頓飯的時空。誰料,午飯碗筷剛放下,窗上放晴,放眼望,云絮撕破了,天露藍底了,冬陽探頭,照得玉宇澄清萬里埃,到處一派社會主義和諧相生的畫卷景象!
走,出去自助消費不售票的新鮮空氣。南河道,雁灘公園,百里黃河風情線,聽人歡鳥叫,看碧波倒影,聞冷顏氧吧。逐放心情,吟成幾句詩;回味歲月,哼成百段歌。天鵝朝天青銅叫,野鴨遂波啄床深。
隨后幾日,再見銀杏樹,輕風習習,金麟片片蕭蕭下,遍地余輝曈曈明,腳下一層軟棉棉,枝頭萬梢皆成空。老槐也不低調了,青葉解纜慰沃土,滿街美眉迎風舞。冬象開元作序,不管你喜不喜歡,接下來要長篇大論了。冬的好處,冬的壞處,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冬都置之不理。該讓季節木脫衣服的,你不幫忙,它照寬衣解扣;該讓百花卷簾入閣時,你不允,它照賜凋殘不誤。
有了冬的感覺,想每日出門的行頭,紅藍搭配,灰白搭配,青黃搭配?搭配來搭配去,把自己搭配得剪不斷理還亂。向鏡而立,怎么看,都像快要趴窩的冬眠蟲。
回想前幾場雪,很是疏忽了一件事,忘記觀賞,以至于雪是怎么下的,連個囫圇的概念都沒有。雪,來來去去,不曾影響我什么,但于冬的形態來說,我很是自責的,沒有像戀人一樣走心。
今日這場雪,是在后半夜下的。6點的掛鐘按慣例唱一曲“大紅公雞喔喔啼,起床上學我第一”,雖已名不符實,我娘還是趕早起來,收拾一下并不雜亂的家務。她撩開窗簾向院子張望,夜幕還未將最后一層拉開,燃了一夜的路燈有些疲憊,耷拉著眼神,只照著周圍一掬兒亮。我娘探看了一會兒,忽然扭頭朝兩個臥室嚷嚷:“是不是下雨了?地面好像是濕的。”我翻騰下床,湊上前,沒錯,燈光下的地面有些泛明。但我肯定地說,不是下雨,是下雪。
到了7點半,天色大亮,我在窗上看到有雪在飛。雪是輕盈的,率性的,零亂的,不多,如入自由世界,有從近前向遠處滑翔而去的,有從遠方向窗口旋轉而來的,有向上可勁努力的,有向下任隨隕落的,有互相追逐嬉戲的,有貌似激烈爭論相向發怒的……有幾朵貼著窗玻璃朝里看,想找個縫兒鉆進來,它們順著玻璃面向上爬,向左摸,向右摸,甚至繞著窗口畫圓,雖看不見它們的翅膀,但飛得生靈,飛得曼妙。
我突然沖口而出,沖著它們叫:雪蝶!對,它們是雪蝶,一群有詩性的雪蝶!我要走路去上班,用我熱情的對視,去喂養它們的饑渴。它們是冷神的使者嗎?那樣動漫,那樣精靈,那樣韻律。
地面濕漉漉的,踩在上面有些清涼,褲腳的風啩啦啩啦地叫,卻尋不著一處結冰的方生地。空氣像過濾過一樣,呼吸不到一顆塵粒。東方漸明,城市里的所有空間都遼闊起來,廣場東口那兩棟玻璃樓渾身嵌滿深藍,遠遠看去,像包裝錯了的姐妹牌口紅,想給天空重重地涂唇,卻打不開頭上的封口。
雪一陣大,一陣小。大時,像群蝶赴約,風一吹,朝一個方向傾巢,尤其是柏樹、松樹和一些別的紅葉雜樹高阻處,它們不顧一切向里鉆,最后鉆得自己全不見了。我佩服它們對人類的一個詞學以致用,前赴后繼。前面的進去了,后面的跟著來。小時,幾片兒翻飛,那樣悠閑,遇著行人,追前圍后,通體玉潔晶亮,動作流暢舒展。你捉它不住,它若即若離。你愛它,它吻你;你不愛它,它撩你。我不忍心捉一只在手,怕弄壞它們的翅膀;它們也不忍心粘上我的皮膚,怕激靈我的體溫。
就這樣,我望著雪,走在讀者大道上;雪圍著我,送過一程又一程。萬物沐浴,葉潤膚鮮;四方昂然,氣宇非凡。飛啊,雪蝶,與我一路隨行。天空,薄云如翼,我生怕急急火火趕來的朝陽,刺破這雪朵的帷帳,使萬蝶不復,空留長念。
出門預備了厚衣,多余,身上沒一處感到寒冷。呼出的氣,微微有些泛白,但白得不濃,稍不留意,就化作看不見的空氣。雙手瀟灑揮動,完全可以旁無所顧地指點江山,從黃河飄來的冷息,在手指上啄一下,既不見傷口,也不見疼。這就是這個逢雪的早晨!
我沒有遇到冬雪,我相遇了一群雪蝶。
□張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