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學術之本 浚新思之源——學者陳平原談“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

《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漢譯文學卷》
執行主編 陳平原
商務印書館

《兒童生活漫畫》
豐子愷 作
兒童書局 1933年出版


《稻草人》 葉紹鈞 著
商務印書館 1923年出版
正文第三十四、三十五頁
【新書訪談錄】
五百卷文獻,盡可能“稀見”
光明悅讀:近日,《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漢譯文學卷》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此前,它的戲劇、小說、散文等卷也已出版。作為整套叢刊的主編,您能否介紹,是一套怎樣的書,它的編輯緣起是什么?據您了解,當前我國近代文獻的保存與分布,大致呈現一種怎樣的狀態?
陳平原: “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是一套旨在收錄與影印出版中國近代文學文獻的叢書,擬用十年時間,推出數千種晚清至新中國成立前的文學圖書,含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文學研究、外國文學譯作六大類。
相較中國古籍有系統的整理與出版規劃,中國近代文獻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中國近代文獻,被收藏在國內各大圖書館,也有大量散落在海外,目前還沒有一部相對系統完整的叢刊予以收錄。考慮到大部分圖書的紙張已十分脆弱,經不起再三翻閱,很多圖書館已不再出借。這個時候,采取必要的手段,以出版的方式,讓更多作品能面世并長期保存且傳承下去,就顯得較為緊迫。
晚清以降出版的書籍,近二十年雖也有不少整理與重印,但像“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這樣網羅八方、規模宏大的計劃,尚屬首見。若能順利完成,則能嘉惠學界,讓更多人得以看見近代文獻的原貌。
光明悅讀:目前業已推出的詩歌100卷含260余部詩集,戲劇100卷含260余部戲劇,小說第一輯100卷含210余種作品,散文100卷含190余部散文集,漢譯文學100卷含170余部小說或作品集,它們是從多少部文學作品中遴選出來的?選擇的標準是什么?為讀者展現了一幅怎樣的文學圖景?
陳平原: 已出版和擬出版的文學文獻,是從約5萬種文學書籍中選出來的。選擇的主要標準是稀見性。當前已刊出的500卷,加上三聯書店馬上推出的文學研究40卷,共計有1000余部各類文學作品,約80%從上世紀70年代起就再沒印刷出版過。
梳理已出版的作品目錄,讀者不難發現,其中既有魯迅、沈從文、冰心、郁達夫等名家的作品,更多的是今天大家已不太熟悉的作家的作品。名家作品,其相關文集已有系統整理,并不稀見,只有較為珍貴的版本,如魯迅《吶喊》的首版,我們會選進來。關于其余的作家及作品,我們的輯錄思路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趣味,今人的選擇不一定準確,不妨把眼光放遠、門檻降低,讓更多圖書入圍,盡可能擴大“保護圈層”。至于呈現了一幅怎樣的文學圖景,我認為是盡可能全面反映一個時期文學的整體面貌。
存一代史料,賡續“五四”以來的新文化傳統
光明悅讀:您在叢刊總序里寫道,中國人說“傳統”,往往指的是遙遠的過去,比如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國文化,尤其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其實,晚清以降的中國文化、思想、學術,早就構成了一個新傳統。可以這么說,以孔夫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以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個偉大的傳統,且更為切近當下國人的習慣。那么,這是一個怎樣的傳統?
陳平原: 人類歷史上,有過許多關鍵時刻,其巨大的輻射力量,對后世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對于20世紀中國思想文化進程來說,“五四”便扮演了這樣的重要角色。我不主張將“五四”局限于1919年的學生運動,而希望兼及1915至1922年間,在神州大地漸次展開的文學革命、思想革命與政治革命。
那么,什么是“五四”新文化呢?我傾向于將其認定為一種成功的“文化斷裂”。首先需要說明的是,“文化斷裂”并非貶義。不僅“五四”,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全民族抗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等,都呈現某種對此前歷史、文化的“中斷”狀態。近年來被隆重紀念的已逾四十年的改革開放,同樣也是如此。
為何它是一種成功的“文化斷裂”呢?第一,它并不局限于文化層面,而是牽涉甚廣,尤其是在制度性變化層面。第二,它實績突出,無論是文學創作、學術研究還是制度建設,新文化運動同人的貢獻全都可圈可點。第三,它的斷裂,包含著某種連續性,既不是全然的新,也不是純粹的舊。第四,它既非全盤西化,也不是固守傳統。第五,它兼及突破的勇氣及彌合裂縫的自覺。第六,“五四”新文化人掌握了話語權,能實現自我經典化。第七,它從未被世人遺忘,而是引來不斷的言說,成為一代代人精神史上必不可少的對話目標。
茅盾曾用“尼羅河的大泛濫”來比喻“五四”新文學,我覺得這個比喻也適用于“五四”新文化。尼羅河泛濫,自然是泥沙俱下,當時很不好看,但給下游送去了廣袤的沃土,是日后豐收的保證。
光明悅讀:怎么評價“五四”新文化對今天中國的影響?
陳平原: 今人很容易根據自己的專長,挑剔前輩的天真,甚至認為他們淺薄,其實,“五四”新文化人那種“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志向,以及文采飛揚、思想深邃、行動果敢的能力,是后世的我們很難企及的。將“五四”確定為“青年節”而不是“文藝節”,正是看重其青春勃發、上下求索的剛毅與雄健。“五四”是一個重要的精神標桿——時代早已變遷,但其生氣淋漓的生命形態,依舊值得今人馳想與紀念。
光明悅讀:那么,“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怎樣體現“五四”新文化的傳統?
陳平原: 叢刊只是史料,晚清以降產生的文學文本,我們盡量收錄其中,還沒做太多整理和研究。其內在的敘事邏輯、精神指向、審美情趣,外在的文本特征以及一段時期以來的發展路徑等,還有待研究者發掘與闡揚。
光明悅讀:那么,這套叢書編輯的目的,其實是為進一步研究提供史料。您認為,史料之于學術,有著怎樣的價值?
陳平原: 一個時代的學術發展跟一個時代史料的發掘是互為因果的。有了新的史料就會有新的眼光,有了新的眼光才會有新的論述。在各個學科中,尤其是人文社科領域,這一規律有各種各樣的呈現。比如說,我們想了解古代中國,會特別關注考古。考古史料的發現,會打開一個我們所不熟悉的新世界。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我們會特別關注報刊,報刊作為一種史料,其文本的采納和研究思路的引進,會讓我們對現代文學的整體論述產生大的變化。
歸根結底,史料乃學術之本。沒有相對完善的資料積累,學界很難展開深入研究。在此意義上,存一代文獻,乃學者及出版人的共同責任。
本固之后,新思方能涵育
光明悅讀:您在小說與散文研究領域深耕多年,以小說為例,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如何逐步建立起自己的范式?這條努力的路徑,如何通過這套叢書體現出來?
陳平原: 如果范式建立是指敘事模式的轉變,那么這個轉變,基本上是由以梁啟超、林紓、吳趼人為代表的與以魯迅、郁達夫、葉圣陶為代表的兩代作家共同完成的。前者以1902年《新小說》的創刊為標志,正式實踐“小說界革命”主張,創作出一大批既不同于中國古代小說,又不同于“五四”以后的現代小說,時人稱其為“新小說”。后者沒有小說革命之類的代表性宣言,但以1918年《狂人日記》的發表為標志,在主題、文體、敘事方式等層面全面突破傳統小說的樊籬,正式開創了延續至今的中國現代小說。
我曾經提出過一個論斷,提出20世紀是小說的世紀。這么說,一方面是因為在中國傳統文學里,中心文體是詩、詞、曲、賦、文章等,但到了20世紀,小說被提到了空前重要的位置。另一方面,20世紀的小說,尤其是近代小說,被寄予了改良社會的厚望。要新一國之民,首先要新一國之小說。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套叢書的整理,就有了關照社會變革進程的意味。
至于構建自身現當代文學創作范式的路徑,如何通過這套叢書體現出來,我不敢下定論,我們目前所做的工作只是收錄,文本特征還有待研究。
光明悅讀:去年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建系110周年,您曾在《光明日報》上撰文,提倡我們應該建立起自己的學術自信。那么,如何建立學術自信?
陳平原: 目前我們正在逐步建立對自身文化和學術的信心。這個信心,包含了對中國道路、中國命運的信心,也包含對中國學術信譽的構建。這需要一步一個腳印,甚至幾代學者的不懈努力。我們能做的,就是不忘本來、放眼未來,強基固本、涵育新思。
(本報記者 韓寒)(本文圖片均選自“中國近代文學文獻叢刊”)
相關新聞
- 2021-10-09周重林推出新作《茶之基本》 寫書歷時15年
- 2021-10-09海歸小伙返鄉開了間——田野中的玻璃書屋
- 2021-10-093.2萬頁手稿看魯迅
- 2021-10-09我國“網文”已向海外輸出萬余部作品
精彩推薦
關注我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