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生活實苦,但這不是我們認輸的理由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2年01月25日 10 版)
陶勇
在個人文學隨筆集《目光》中,陶勇說:“既然世界可以無紀律、無原則地用榴蓮吻我,那我就只能有組織、有計劃地把它做成披薩了。”
---------------
當眼科醫生陶勇還是小朋友陶勇的時候,他發現,武俠小說中經常有一種神醫的角色,胡青牛、平一指、毒手藥王……每當主人公身患重病,神醫就會及時出現,拯救他們于危難之中。“成為一名很厲害的神醫,可以幫助很多人”,這是他最初想做醫生的樸素源動力。
全國4.8萬名眼科醫生,有能力從事葡萄膜炎這一領域的,不過幾十位;專職從事這一領域的,只有十幾位;愿意為艾滋病人、糖尿病患者、白血病人等高危人群做眼部手術的,屈指可數——陶勇,永遠自告奮勇在一線。
一年前,他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進入大眾視線。在個人文學隨筆集《目光》中,陶勇說:“既然世界可以無紀律、無原則地用榴蓮吻我,那我就只能有組織、有計劃地把它做成披薩了。”
中青報·中青網:2020年1月20日發生這起暴力傷醫事件,《目光》第一篇文章詳細記錄了那天你看了哪些病人,為什么會記得那么清楚?
陶勇:那一天對我來說很特別,因為醒來之后躺在病床上,腦海里就像放電影,一幕一幕地篩選每一個細節。
我們門診一天會接待幾十位病人,通常不會留下深刻印象,除非對那些注定和你深度連接的病患。他們往往求醫無門,或者是一心在你這看病、不會再“貨比三家”,或者是他們的病癥你非常專長,病人的充分信任給了你很大的動力和支撐,讓你感到被性命相托,有沉甸甸的責任感。
中青報·中青網:在ICU的病床上,你回憶以前看過的書,想起季羨林的《牛棚雜憶》、余華的《活著》……這些書是什么時候看的?
陶勇:我是典型的80后,小的時候,通訊和傳媒不像如今這樣發達,如果想看課外書,除了新華書店和一些租書的攤鋪外,就只有通過郵局訂閱報刊雜志了。幸運的是,我母親就在家鄉的新華書店工作。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有機會在放學后的傍晚去書店,一邊等母親下班,一邊找個安靜的角落讀幾本書。
工作后,我利用碎片化時間看書。余華的很多作品都震撼人心,對我影響較大的是《活著》。我是醫生,每天在醫院見慣了生死離別,偶爾會有麻木而不自知的時刻。《活著》所講述的生命之堅強,刺激了我作為醫生對于生死感受的粗線條神經。
去年我因傷住院時,在很多個疼痛難忍的瞬間,就會想起這本書。生活實苦,但這不是我們認輸的理由。生命有多脆弱,它就有多堅強。
中青報·中青網:你說“可以理解,但不原諒”,曾經有很多“雞湯文”教育人要原諒,你覺得原諒與否的底線是什么?
陶勇:原諒與否的底線是看動機,審判則靠法律。當一件事情是“無意中傷害了你,對方心懷愧疚試圖彌補”,這個時候我們可以選擇原諒;當一件事情是“明知會造成惡意的傷害,依然為之”的,就不可原諒,因為這是動機“惡”的問題。法律上有句話叫,先定性,再量刑。動機決定性質。
中青報·中青網:事情過去了一年多,你覺得自己對醫患關系發揮了什么作用?
陶勇:不少醫院因為這件事情推動了安檢制度落地,這讓我覺得很欣慰。對于醫護人員,首先要保障他們的人身安全,才能讓他們更安心沉入工作,幫助更多患者。
同時也帶來了關于醫患關系的思考。醫患雙方本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攜手抵御病魔,但很多人錯誤地理解為是購買服務——我花了錢,你就得給我最好的服務、治愈疾病——這是錯誤的。如果是購買服務的邏輯,就意味著醫院也可以拒絕銷售服務。那勢必會帶來另一種局面,風險越大、越難治愈的病,最后沒有醫院愿意治,大家都往外推,最終受害的還是患者。
于我而言,我會認識到,對很多眼科病人來說,希望可能比視力更重要,要給即將失明、懷著絕望離開醫院的人,未來在黑暗中開啟新生活的希望。我們正在策劃一本新書,是給低視力和視障兒童的家長看的,告訴他們有很多失明人士依然過出了精彩的人生,家長們要對孩子抱有希望,做好孩子入學接受教育之前的所有準備。這將是一本有意義的特殊工具書,希望能像一盞燈,照亮那些剛剛進入黑暗中的孩子。
中青報·中青網:你特別清楚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走下去,你從小就是這樣的孩子嗎?
陶勇:應該說我比較早形成了主動思考和吸收的能力。我是一個從南方縣城出來的“小鎮做題家”,在北大醫學部本碩博連讀十年畢業,進入北大人民醫院出門診、做手術、發論文、拿基金、升職稱、當教授、帶學生,在36歲那年就做了主任醫師、教授、博導,一路很忙,甚至都來不及焦慮和迷茫。
但細細想來,我也不是全然沒有迷茫的時候。在拿完所有職業身份的第二年,我開始考慮,難道我的未來就是日復一日做著這一切嗎?我將目光望向了遙遠的未來。在那里,是人工視覺,是“天下無盲”。一方面,精準檢測和精準治療可以最大限度避免人們因傷病而失明;另一方面,腦機接口設備和人工視覺技術的研發,終將幫助失明的人有朝一日重獲光明。這是一輩子都干不完的事,我沒什么可迷茫的。
中青報·中青網:你有時候很風趣,“金句頻出”,有趣是生活的必需品嗎?
陶勇:有趣的前提是能葆有一顆童心。我對很多東西都充滿好奇,和完全不同領域的人聊天,總能學到新鮮知識和觀點。我一直隨身帶一個筆記本,聽到有意思的信息和話語,就立刻記下來。
最近上一檔節目做嘉賓,有網友笑稱我是“金句輸出機”。我想主要是因為兩點:第一,我愛做總結和概括,這和多年的醫學學習經歷和寫論文有關;第二,我愛打比方,用盡量生活化、簡單有共鳴的比喻,來概括和形容某件事情或者某個道理,這恐怕也和多年門診看病有關。來看病的病人各種學歷、文化、職業背景都有,必須鍛煉出最快速有效的溝通能力。比如,講述干眼癥的病理時,我就會用雨刮器在車窗玻璃上的刮動來做比喻,來說明“眨眼分布淚膜”這一原理。
中青報·中青網:你平常有什么閱讀偏好?最近在讀什么書?
陶勇:開放式閱讀。非常感謝我的父母,他們沒有在閱讀上給我做任何限制,沒有強迫我讀那些他們認為應該讀的書。我的閱讀全憑興趣,沒有目的,讀世界名著、連環畫,也讀“十萬個為什么”,還有金庸武俠。
直到今天,我依然對讀書保持最大程度的熱愛。興趣閱讀,讓我很早就培養了自己的思考能力,構建了早期的思維邏輯體系。這就好比你在自己腦子里裝入了一塊海綿,它兼容并蓄,不斷消化和吸收所有你覺得有價值的信息;如果沒有這塊海綿,外界強迫你讀再多的書,都只能像一堆傾瀉而下的散沙,占據了你的腦海,卻不知有何意義。
最近我在讀“魯迅全集”和陀翁的《死屋手記》。后者有一段關于什么是最可怕的折磨,作家是這么說的,讓囚犯重復做無意義的勞動,把一堆沙子從A點搬到B點,第二天再從B點搬回A點,這樣的折磨很快就能讓人痛苦到想要自殺。
中青報·中青網:四十不惑,你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年輕人,對世界充滿熱愛和好奇。要想成為長久的“年輕人”,你有什么建議?
陶勇:要不停更新自己的目標。有些人對生活失去興趣,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沒有人生目標,另一方面可能是把目標設置得過于遠大、不著邊際,就很容易放棄。
拿我自己來說,在研究生和主治醫生階段,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想做一個手術過硬的醫生,所以每天都在苦練手上活兒,周末也在訓練自己的顯微操作。慢慢地,很多病我會看了,手術會做了,每天都能感到進步。
到副主任醫生專家階段后,常見病、多發病已經爛熟于心,我就開始跟分子生物學的朋友們學習,自己學習遺傳學、分子克隆、生化方面的書籍等。慢慢地,我開拓了眼內液精準診斷這個眼科空白領域。做出了自己的成績后,價值感就越來越大。我不是每天在重復給人治病,而是在給我自己找尋醫學上的大道。我為病人解決病痛的同時,病人也在成就我。
到已經做了教授和博導,甚至遭遇了那場災禍,這個時候我就會反思。我關注到醫療后的人文公益,當下醫療無法解決的問題,我們就用科技和公益關懷來實現,“天下無盲”的愿景就是這樣產生的。
2022年01月25日 10 版
相關新聞
- 2022-01-24農民創業報告文學《中國農民城》真實再現“龍港奇跡”
- 2022-01-24以詩解詩的成功嘗試 向以鮮新書《盛世的側影:杜甫評傳》出版
- 2022-01-24挑燈看劍的詩意與豪情——讀劉笑偉詩集《歲月青銅》
- 2022-01-21《久悅記》:絢爛之極歸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