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紀行》:一位植物學大家的“生境”
《山川紀行》:一位植物學大家的“生境”
作者:趙允芳 發布時間:2021-11-30 10:01:00來源: 新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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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紀行:第三極發現之旅——臧穆科學考察手記》厚厚三卷本,剛獲評入選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的“中國好書”榜。一生“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的臧穆(1930—2011)先生,曾任中國科學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真菌科學研究,該書收載了他1975年至2007年長達32年的野外考察紀實寫生,既包括地形地貌、植被類型、植物真菌、標本信息、生境海拔、風土人情、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原始記錄,也包括其大量寫生和詩書文字。
作為一名重度的菌菇愛好者,得承認我是先嗅到了書中隱藏的某種美味氣息,才真正有了讀下去的勇氣和動力。人間至味大都藏于深山老林,雖然現在的人工培育技術已頗了得,但那種唾手可得的便利,卻也全然消弭了踏破鐵鞋眾里尋它的期冀與快意。多年前,東北學者胡冬林寫的《蘑菇課》里有這樣一串數據:已知大型真菌744種,其中340種可食用,192種可藥用,致命毒菌有102種之多……而所有這些加起來,只不過是大自然中各種真菌的5%,剩余95%迄今尚未被人類知曉。
臧穆先生正是一位在真菌學領域立下開創之功、享有國際盛譽的大家、名家。他于1975年第一次入藏,就是為了考察真菌。他的野外科考日記,也始于這一年。
青藏高原被稱為地球南、北兩極之外的“第三極”,其垂直梯度上的不同海拔地帶擁有多樣化的植物物種。臧穆在青藏高原南部和橫斷山區進行了全面的野外考察,收集了大量一手資料和真菌標本,著手創建了隱花植物標本館,向世界介紹西藏真菌的多樣性。至2010年,這所隱花植物標本館已收藏真菌、地衣和苔蘚標本近30萬號。臧穆獨樹一幟開創了中國西南地區高等真菌綜合研究之先河,對許多類群的專題研究均取得重要突破。
我國是一個食用菌生產和出口大國。菌類產品出口時,須標注準確的名稱,但由于野生食用菌品種繁多,且產地不同,各地在菌菇名稱上一直缺乏科學的認定和統一的標準。臧穆先生對食用菌及藥用菌進行長年的調查、核實和考訂,提出很多獨到見解,極大促進了資源的開發利用。
和一般的科考手記不同,《山川紀行》的文筆極為生動,有時簡直妙趣橫生,相信這也是許多外行能夠堅持將這塊“大磚頭”一路捧讀下去的興奮點。
譬如,1997年夏,臧穆先生在云南撫仙湖一帶考察,他如此這般記載了研究員褚嘉祐向他講述的,關于當地人過量食用“見手青”(一種牛肝菌)后的神秘反應——
“云食見手青,如多于10個,量大,食后有幻覺,均為15厘米左右的小人,戴墨西哥草帽,身上著彩衣,色極鮮艷,行走方便,此時人思維清楚。褚(即褚嘉祐)在行醫為病人診斷時,病人稱此小人在其診察室中魚貫而入。他曾對來求醫的病人說,這些小人,請勿踩到他們。小人的衣著顏色極艷麗,凡中毒有此幻覺者,均有同幻象感。1小時后,所見衣著和臉色,均成綠色,色單一而后淡失。”
更有意思的是,臧穆先生還在這段日記下方,信手勾勒了五個戴著大草帽、叉腰作態的小墨西哥人,可謂風趣之至。
若以為,這是臧穆先生在枯燥寂寞的科考途中偶一為之的戲筆,那就錯了。他在繪畫、書法、歷史、詩詞、京劇、體育等方面皆有造詣,是一位公認的“通今博古”“文理兼通”“科學與藝術融合”的科學界“高才、奇才、怪才”(劉增羽語)。因此,這本《山川紀行》不僅在植物學領域開創了多個第一,且具有很高的文學藝術價值。
臧穆在書法上向以“板橋體”著稱,朋友曾向他討要書畫作品,臧穆先生便臨了一幅《孤竹圖》,并題上“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在當日手記中,他以“為人要實勿虛,待人應誠勿偽”來抒懷自勉。
讀《山川紀行》,我會時不時被老先生突如其來的一筆所觸動。1982年的一個秋日,他在西藏日東考察時,首次采到了一種花斑煙桿蘚。當天,“群山雨意正濃,巒際模糊,唯聽泉水淙淙,偶有鳥啼相輔”,但這一天并非全然詩意,先生“夜復左足陣痛。夢遇兩位慈母(即他的生母和養母),醒來益覺夜寒浸膝,頗感蒼涼”。彌漫科考途中的刻骨鄉愁,使這部科考筆記有了別樣的氣息。
《山川紀行》還收錄了臧穆先生贈與一位即將赴京任職的友人的《幽蘭圖》。畫面上的蘭草疏朗清俊,細讀其題字,更是大有意味——
“滿幅皆君子,其沒以棘刺,終之何也?蓋君子能容納小人,無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蘭,其花更碩茂也。你君子也,持此意以處京畿無往不利。千里之外,無所贈寄。姑以此為壓緘之物耳。”
臧穆先生對于君子、小人的辯證認知,可謂句句中的,別有哲理意蘊。
臧穆除了熱愛板橋,也熱愛東坡。在手記中,他對東坡詞信手拈來,如一次晨起觀湖,忽爾想到,“蘇東坡寫西湖,用‘漪’字,今日見之,方知古人用字的深入,是謂百煉推敲后,用字如惜金”。
真菌考察,尤須雨季進行,冒雨考察采集便成了家常便飯。在考察現場,臧穆必用鉛筆畫對標本進行素描,晚上回到駐地,來不及換掉被雨打濕的衣物,立即著手烤制標本。待一切忙好,他又要在蠟燭映照下憑著記憶給白天的素描填色,“不記錄的話,到哪里采的標本的生境都不知道”。
這里的“生境”一詞,莫名,深深,打動了我。
先生之所謂“生境”,乃一樸素的植物學詞匯,大致是指所采標本的生存環境,如地質、地貌、植被、氣候等。在入藏科考時,臧穆不僅專注于標本的采集記錄,更注重對其生長環境進行圖文記錄。
標本各有其“生境”,人也一樣。那么,這樣一位學貫古今、文理兼通,且幽默通透、極富人格魅力的植物學大家的“生境”,又是怎樣的?
原來,臧穆自幼酷愛書法繪畫,一度打算報考藝術院校,最后聽從父親建議,考入東吳大學生物系,學了自然科學。東吳大學中文校訓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英文校訓則是“Unto a Full-grown Man”,即為社會造就完美的人格。這所大學“強調學生的人格陶冶,講求實證和效率的思想”(胡宗剛語)對臧穆影響尤深,也為其幾近完美的學術人生奠定了基礎。
臧穆的藝術夢想雖因這次學業轉向而貌似中斷,廣袤的大自然卻構成了他另一個極為重要的“生境”。不斷行走于山川江河之間,讓他心底里不滅的藝術世界愈為生動飽滿。如他深入云南大山,時常會發出迥異于一般植物學家的感喟,“山水畫,要搜盡天下奇石打草稿”;看到險峻一景,又念及“如傅抱石先生見此,必能飛筆寫出雄姿,我則不及其萬一”;在云南上帕鎮上帕村科考,遠眺怒江和飛瀑,又忍不住思緒飛揚:“李可染寫山水,黑色一片,唯留一線銀白明亮。白云如兒童明眸,明亮有光矣。余遠觀飛瀑,見竹影搖曳,隨風招展,聞瀑聲滿谷,蕩然滌心,超然物外。人在大山大水中,實樂事耳。”這樣的活潑筆觸和跳脫思維,早已越出了常規的植物學“科考體”,而近乎一篇優美的散文了。
人之“生境”各異,臧穆先生之學境、心境,皆為無人之境、進無止境中磨礪所得。捧讀《山川紀行》,有如親眼得見這位溫柔敦厚、真摯博雅的長者,聽其娓娓細語,若臨秋水,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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