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著文學,念著人間生活
【光的回響】
作者:朱婧(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青年教師)
朱光潛是世人所知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和教育家,還是一位重要的現代散文家。2012年中華書局版《朱光潛全集》共30卷,其中《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我與文學及其他》《談文學》《談美書簡》《美學拾穗集》等都可作寬泛意義的散文觀之。他創作的狹隘意義上的散文并不算多,但都擔得上真誠為文的典范。《露宿》和《花期》兩篇是同一時期的作品,皆是以時序記錄事件與人物的隨筆。比如,《花會》述成都陽春三月花會盛況,集中書寫成都人,無論男女老少成群結隊地出城游春,“趁風和日暖的時候吐一吐城市的穢濁空氣”。而朱光潛則似游客之一,移步換景,游花會,贊花會,最后落筆在人過中年的興致。由《花會》聯想到他發表于1956年10月6日《光明日報》的《經戈壁赴敦煌》一詩:“驅車走戈壁,遙見水一灣,行至水現處,依舊是黃沙。驅車走戈壁,遙見樹成林,行至林現處,亂石倚沙岑。”兩篇散文,一則舊體詩,皆為紀行,皆注重描摹物象情態,少發議論。
朱光潛曾記15歲前在家中受私塾教育,由父親教授寫作策論經義這種形式呆板的議論文體,“這訓練造成我的思想的定型,注定我的寫作的命運”。朱光潛游學歐陸,其學問領域也屬世界前沿,但即便如此,少年家學淵源,桐城派古文的“謹嚴典雅”“著重立言得體”也影響到他的文章品格。這幾乎是“五四”及“五四”影響的一代知識分子獨特的文化底色,亦中亦西,東西合璧。以此觀乎朱光潛的記人文,無論陳說友朋人品性情或者勾勒文藝成就,要言不煩,有情有信,比如《敬悼朱佩弦先生》寫朱自清做人,“一幾一硯都擺得齊齊整整。文人不修邊幅的習氣他絕對沒有。行險僥幸的事他一生沒有做過一件。他對人對事一向認真,守本分”,為文則“簡潔精煉不讓于上品古文。就剪裁錘煉說,它的確是‘文’;就字句習慣和節奏說,它也的確是‘語’”。對照朱自清和朱光潛的人與文,朱光潛寫朱自清某種意義上也是自我寫照。除了朱自清,朱光潛還寫到豐子愷和沈從文,他們是精神的同路人,人格與文品代表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本分清簡一路,一定意義上可以定義為一種現代風度。
“我一向不會文藝創作,只寫些說理文。”朱光潛的說理文,今日可以歸為雜文和隨筆一類。雖然說理,但并不刻板,自由灑脫,深得雜文之“雜”和隨筆之“隨”的滋味。如《從“距離說”辯護中國藝術》一篇,他以海上與岸上觀霧為例,寫日常生活如何呈現出不同面向,演繹何謂審美距離:“你站在岸上時,海霧是你的實際世界以外的東西,它和你中間有一種距離,所以變成你的欣賞的對象。”朱光潛的說理文,被贊譽深入淺出,勝在列舉的恰當、說理的耐心和邏輯的整齊。這些都是相當的文學訓練的結果,如其所言:“精確妥帖的語文頗不是易事,它需要尖銳的敏感,極端的謹嚴,和極艱苦的掙扎。”他認為文法訓練骨子里直通修養:“咬文嚼字,在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在實際上就是調整思想和情感。”朱光潛的說理文有大量以“談某某”為題目,比如《談動》《談靜》《談十字街頭》《談擺脫》《談人生與我》《談趣味》《談學問》《談青年與戀愛結婚》《談英雄崇拜》等,如果我們仔細梳理,會發現在貌似無所不談、一切皆可談中,貫穿著藝術與人生的線索,其重心在如何成為一個健康的現代人。無論是早年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還是后期的《談美書簡》,朱光潛帶動了寓深邃之思于平易有情對話中的“書信風”,客觀上也提供了中國現代散文經典的“書簡體”的范本。
朱光潛雖然不認同說理文是文藝創作,但事實上,“有我”的說理文納入現代散文版圖拓展了散文的文體疆域,像魯迅、聞一多、宗白華、李健吾等,都有類似的創作。此時的朱光潛從事文學批評,參與文學教育,主編文學刊物。值得注意的是,踐行“此身、此地、此時”,朱光潛的文學觀是在現場和行動中形成的,他為《文學雜志》所作編輯后記,既是文學現場實錄,也是他文學觀具體而微的表現。據此,也確立了朱光潛個人文學批評和同時代寫作的關系。在他的批評文字中,涉及政治與社會,古典與現代,文學及藝術,如《望舒詩稿》《朱佩弦先生的〈詩言志辨〉》《王靜安的〈浣溪沙〉》《自然畫與人物畫》等,至今仍然給我們審美的啟發。
朱自清在《〈談美〉序》中提出,“人生的藝術化”是朱光潛最重要的理論,“引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朱光潛欣賞“修辭立其誠”,認為“一首詩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他常講“文學是人格的流露”,在他的理解中,“一個文人先須是一個人,須有學問和經驗所逐漸鑄就的豐富的精神生活。有了這個基礎,他讓所見所聞所感所觸借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來,不裝腔,不作勢,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獨到的風格”。作家與批評家都應當對藝術持有純真的態度,“忠實于自己的生活也便是對于文學的忠實”。質言之,朱光潛文學觀的重心正如他所說,“文學無古無今,始終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他愛著文學,念著人間生活。他在《慈慧殿三號》記錄了居所外院的蕪亂和市井煙火;《后門大街》寫每年上燈時節后門大街上的擁擠人群:“我覺得自己是這一大群人中的一個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覺到這一大群人的脈搏的跳動。”此情此景正是朱光潛所體認的:“在這種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們可以見出生命的造化。把這種生命流露于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14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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