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切生存問題的答案

　　《第九小時》 [美]愛麗絲·麥克德莫特 著 房小然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第九小時》是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愛麗絲·麥克德莫特的第八本小說，是2018年費米娜外國小說獎的獲獎作品。小說講述懷有身孕的安妮，因遭遇丈夫自殺的變故而與貧病關懷修道院的修女們結緣的故事。從此，修道院地下室的洗衣房就成了安妮和她女兒莎莉安身、成長、自足的小世界。

　　這部作品既關于人境遇中的貧弱困苦，也不諱展現人性中的抑郁絕望，它是一幅關于20世紀初美國愛爾蘭移民社會中的普通人畫像，其中有遭逢苦難的女性，有種種關于不堪生活的陰暗面。然而，如果僅僅將麥克德莫特的這部小說理解成某種現實主義的照鏡，就會掩蓋她作品中真正動人的內核。苦難不是麥克德莫特的著意點，面向苦難、護理苦難乃至于用愛的方式治愈苦難才是小說的力量所在，她試圖以小說的方式回答一個重要的問題：面對越加不確定的現代生活困境，我們如何重建真正的關于愛的能力？

　　樓上樓下的兩重世界

　　喪夫后，修女們為安妮在修道院里謀了一個洗衣房的工作以維持生計，她成了年老的伊路米娜塔修女的助手。從女兒莎莉還躺在腳邊的搖籃里，到她在這個陰暗的地下室里蹦蹦跳跳長大成人，這份工作一做就是許多年。地下室是這樣奇妙，這里仿佛是一個與“樓上”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這里，安妮可以不避諱地隨意提起丈夫吉姆，“就好像吉姆依然在樓上的那個世界里活蹦亂跳，她還是有個令人惱火丈夫的女人”。至于伊路米娜塔修女，自己則一遍又一遍地在回憶母親的陳年往事中進進出出，“仿佛一切就發生在今天早上，就發生在她們地下室上面的世界里”。

　　這個地下洗衣房是麥克德莫特構建起的奇妙空間，是地面上光明的俗世世界的一個影子。她們在這里日復一日地洗滌污垢，所有的血跡、骯臟，所有那些體現塵世悲劇、罪惡的血繃帶、臟衣物，在經過這個陰暗的小世界送出去時，都會潔凈如初。而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修女們所做的事情——把雙手浸泡在血水中、清理可憐之人的毒瘡和膿包，努力讓一切經歷磨難的生命恢復如新。現實本來就存在著兩種面向，麥克德莫特所著力描繪的就是這藏于地下、為人忽視卻真實存在的生活陰暗面。地上的世界光明，就如我們熟悉的生活一樣，忙忙碌碌、轉動不停；地下的世界陰暗，卻像一個黑色的洞穴不斷吸納平常生活表面下的血流、殘疾、生死離別、饑餓、暴力……這些奔赴苦難的女人，以她們單薄、瘦小、衰老、自矜的身軀，理解并照料這種現實。常年洗衣而身形佝僂的伊路米娜塔修女這樣說：“我們盡最大努力改變那些丑陋的被弄臟的東西，不是嗎？它們像在我們手里復活，又回到原來的世界。”

　　每個人都曾遭遇“第九小時”

　　書名“第九小時”其實是一個具有宗教色彩的概念，它是天主教規定的午后禱告時間，指日出之后的第九個小時，也就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在小說中，“第九小時”不僅標示了故事發生的主舞臺——修道院的計時方式，而且還有更多值得挖掘的深層含義。一方面，午后三點是承載小說重要情節的時間節點，吉姆的自殺、安妮與送奶工科斯特洛先生那段不受祝福的愛情的發生與曝光、莎莉去偷用來殺人的明礬等關鍵情節，都發生在午后禱告的“第九小時”里；另一方面，這個特殊的時間點也成為某種絕望生命的象征，當面對吉姆自殺后的一片殘局時，圣薩維爾修女就點出了每個人都可能遭逢生命中的“第九小時”：“早春二月的下午，人如果心生絕望，還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嗎……在充滿煩惱的塵世中，大家都一樣絕望。”

　　如果說通過地下洗衣房的構建，麥克德莫特揭示出現實生活隱藏的陰暗面，那么在以“第九小時”串聯起整個故事的起承轉合時，她試圖以莎莉及其身邊人的經歷講述另一個關于生命的真理：那就是“愛”。

　　重建關于愛的能力

　　“愛是補藥，不是解藥。”麥克德莫特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因而也絕非在小說中宣揚一種無所不能的愛。這不是一種神圣高潔的愛，而是一種真實的、認清了現實陰暗面，甚至是有罪的愛。安妮對照顧殘疾、喜怒無常妻子的科斯特洛先生的愛，珍妮修女甘愿自我犧牲的友愛，以及圣薩維爾修女為貧苦的人不惜打破規則、糊弄上帝的大愛。愛不是“解藥”，它可能充滿瑕疵，也可能無法真的實現救贖，但它是一種“補劑”，是向死而生的勇氣，是人與人在面對絕望時的共情與聯結，就像圣薩維爾修女在安妮絕望時給到她的力量：“我們會沒事的……我們現在，必須先邁出第一步。”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共情與聯結，是《第九小時》給出的溫柔而有力的藥方。我們生活在一個普遍倦怠甚至感官麻木的社會，真實生活的陰影面在生活里是失語的，或者說人性總是向好而不是向壞的，都是愿意面向陽光而不是陰暗的，都是追慕年輕而選擇性遺忘衰老的。西班牙作家伊蓮內·巴列霍說：“我們選擇不去關注那些照看親人、疲憊不堪的人，是因為他們暴露了我們共有的脆弱，讓我們記起我們每個人骨子里都需要依附他人。”然而，當人的貧乏、衰弱和死亡在更大范圍的公眾視野中被發現并聚焦，我們才迫切地認識到，我們需要正視那些孜孜不倦護理他人的人，我們需要一種治愈傷口的力量。

　　心理學家艾瑞克·弗洛姆說，人能夠意識到自身的生命，也同樣能意識到人的孤弱無能，而只有走向同伴，以愛的方式與同伴聯結，才能擺脫自身的地獄，因為“愛是人類生存問題的答案”。因而，《第九小時》之于我們最大的意義，也許就是在讓我們認清世界的陰暗面后，再讓我們擁抱一種真正的愛。書中這些同樣有著脆弱生命卻投身治愈苦難的女性，從不停留于凝望深淵，她們一直在邁開步伐的路上，因為她們堅定地相信：“人總能如奇跡一般茁壯成長……困難者應該獲得幫助，傷口應會愈合，羞辱應該得到彌補，雜亂無章應該變得井然有序”，這就是人與人在一起的意義。（王希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