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的出現是當下文學發展的重要現象。一方面網絡文學占據廣泛的讀者市場,并受到年輕人的喜愛,另一方面,文學超出了既有的文學標準、文學規約,引發諸多憂慮。在有關網絡文藝討論的現場,我們可以看到,沖突和交鋒時有發生。當新興文學和既有的審美標準產生矛盾時,評論的兩難由此產生。堅守依然制度化、物質化的標準,是否會壓抑新興文學的創造力,扼殺文學藝術更新、生長的可能性?擁抱新興網絡文學,是否會陷入市場至上,娛樂至死的誤區,喪失批評家應有的立場?
解決這一兩難問題,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辯證思想值得借鑒。伊格爾頓曾說:“歷史就其不可化約的特殊性而言,恰好是對理論的蒼白的普遍性的替代。”(《我們必須永遠歷史化嗎》)進入多線的歷史,重視經驗的豐富性,尊重歷史的不確定性,并在此尋找辯證統一的道路,這是改革開放時期的文藝活動提供的重要思想資源。當下出現的文學新經驗、新形式,正是激發文學理論活力,讓理論在與經驗的對話和碰撞中不斷生長的契機。
如果我們注意到會潛水的烏賊的《長夜余火》、會說話的肘子的《第一序列》、青山取醉的《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等網絡文學創作中,或是B站諸多文案中對資本化邏輯的批判意味,也許我們就不會將網絡文藝蓋棺定論為商業文學,也許就可以從“互聯網左翼”中找到這個時代給予的新的批判性資源,反思審美中心主義的問題;如果我們關注到近年來諸多女頻文本在敘事方式的逆轉,“反套路”的處理,就會發現女頻網絡文學已經不再以“行動元”強調外貌與柔化的性格,也不局限于編織純愛邏輯,以內視角進行獨白的單線敘事,而是通過重塑底層邏輯,調換主客行動元,變換修辭方式,而展現一種內部敘事方式的結構變動。這種在修辭層面、故事層面和內在邏輯層面同時發生的變動可以闡釋近年來女頻的一種“去女頻化”特征,頻道內部結構演變背后所隱藏的是對于性別認知的深化;如果我們看到諸多的網絡文學書寫“后人類”,重新思考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在創作中重建復合性身體、超人類或非人類的視域,并由此展開對性別、殘疾、種族或民族等去中心化的思考,也許我們就不會簡單地從技術工業的角度去否定網絡文學或網絡文藝,從而反思人本主義,重新建立技術和藝術的辯證關系。日前,由上海市新聞出版局支持,閱文集團主辦的第六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征文大賽在上海揭曉得獎名單,和曉的《上海凡人傳》、花潘的《都市賦格曲》、時不識路的《塌房少女重建指南》都赫然在榜。近年來現實題材的書寫盛行并不僅僅源于政策的扶持與倡導,而是新的世代經驗在凝聚后的自然展現。豆瓣閱讀的異軍突起以“懸疑向”與“生活向”聞名,時代熱點與社會現象充當著小說的靈感起源與主體情節,例如《惡評》關注網絡暴力,《奶奶反詐團》反映針對老年群體的詐騙現象。細膩的生活內容與日常煙火展演當代青年人的心路歷程,例如李尾的《但愿人長久》和大姑娘浪的《梁陳美景》展示生活的平淡底色與冒著熱氣的磕磕絆絆,復現的現實世界仍是網絡文學的主體空間。不同于80后著重書寫主體的內面來構造“青春文學”,Z世代的青春在網絡環境中跟隨著時空的次元變動生長,日常生活在自媒體的興起、媒介傳播的革命中重新鉤織,愛豆、穿越、AI、二次元、“元宇宙”等成為成長中的“關鍵詞”。《塌房少女重建指南》(時不識路)就是這樣一部書寫Z世代青春的現實題材網絡文學,重建的時空秩序中記錄這一代人的迷茫和追求,承載著新的青春經驗,書寫了新的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集體賦權使來自各行各業的青年人可以表達世界想象的跳躍,展示生命元素的更迭,凝塑時代的新貌,在賽博空間以“共鳴”的聲音獲得精神共同體的溫暖,并折射進三次元生活。
批評不是制度化的理論的延伸,而是理論和新經驗之間對話的場域,是辯證關系的生產場域。面對新興的文學經驗和形式,評論尤其要以自身的敏銳性、參與性和對話性在場。首先是敏銳性。當更迭加速成為文化產品的常態,文學評論要及時、敏銳地跟進文學現象和熱點,對成因加以闡釋,捕捉利弊。比如2021年各大網絡文學平臺盛行“馬甲文”。“馬甲文”吸引了相當大數量的讀者群體,對網絡文學作家群體也產生了很大沖擊。諸多網絡文學作家產生如下疑惑:如果門檻低,收益高,為什么還要費心構造世界觀,編織懸疑線,或是構思權謀,描摹歷史,糾結情感線和事業線的矛盾問題呢?對此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及時澄清“馬甲文”是對“霸總文”的替代。當女工們總會發現“霸總文”不過是為自己的身體貼上了不現實的價格標簽,在現實資本的案板上,身體永遠不可能掌握主動權時,傻白甜幻滅,穿馬甲的大佬誕生。“馬甲文”是對“霸總文”的補充和超越。雖然這一波流量也是拉得理所當然,不過,“逃避”的結局永遠是“面對”,想來不久后,尖利的現實就將戳破“馬甲文”的脆弱的幻境。再如《大奉打更人》成為2021年的網文爆款,長居起點中文網“暢銷榜”“月票榜”榜首,閱文授予它“年度最佳作品”“年度影視改編期待作品”等稱號,讓演員胡歌給作者頒獎并啟動影視改編。如何闡釋、評價《大奉》及其火爆的現象,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及時關注,并呈現不同的聲音。《大奉》是當之無愧的“集大成”玄幻爽文,集近年各種大玄幻成功“套路”和“元素”于一身。面面俱到容易面面不到,《大奉》各種套路的運用不拉垮,但也不特別出彩。朝堂權謀也好,懸疑探案也罷,反轉和創意其實并不能讓人拍案稱絕,特別是對于許多老讀者,可以感到明顯的套路感。但《大奉》首先堅決地做到了強化語言和動作,弱化情感和心理。不同于有的玄幻用大量的場景化描寫渲染玄幻世界背景,或是有的玄幻用場景化交代人物命運,《大奉》肯將敘事時間放慢的原因只有一個:“爽點”,讓線索的鋪排、性格的邏輯為“用梗”和“爽點”讓路,將任何探索性的,不確定性因素排除在外,靠匯聚各種“套路”制造四平八穩的“爽”。套路帶來了上架、關注和點擊數據,也博得了資本的青睞,成為“爆款”的《大奉》內在的怕踩空、誤投,使它規避了任何引領性、創新性攜帶的風險,是一出穩健的商業化寫作。如此評論及時給網絡文學作者指明“爆款”的問題和發展空間。魯迅曾把他的雜文稱為戰斗的“阜利通”,當下的文學評論亦要汲取魯迅的精神。在急劇變動的文壇中,以敏銳性和及時性對文學現象進行分析和闡釋。我們注意到,短評、微評、彈幕等等越來越成為有效的評論方式,這是快速變動的文壇對新興評論的召喚。
新興評論具有參與性和對話性,是將評論從紙面推向參與性的“行動”。理論界,語言的操演性(performative)和文學的行動性,越來越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受此啟發,文學評論,也不僅是紙面文章,它可以是一種“行動”,特別是具有引導作用和對話功能的“行動”。仍以評論對網絡文學發展的“參與”為例。經由二三十年代的發展,網絡文學的更新迭代業已發生。從十幾年前各類型文的開創,到近些年類型變體成為主潮,網絡文學由先前的類型化已經開始走向深度創意。“好故事”不再只是意味著“爽 ”,而且需要融合和創新并存,有趣和有力并舉。當網絡文學提供越來越多這樣的作品時,我們需要超越既有的純粹以“點擊率”“月票榜”為主的評判,超越單純地以既有文學經驗為標準的評判,由此推動網絡文學在廣泛受眾基礎上,在創新和想象力上發力。基于這一動因,全國五大高校網絡文學研究機構(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中心,中南大學網絡文學研究基地,山東大學網絡文學研究中心,安徽大學網絡文學研究中心,南京師范大學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聯合行動,推陳“網絡文學青春榜”。該榜單以“新世代”的青年大學生為依托,在深入網絡文學現場、浸泡式閱讀的前提下,遴選網絡文學作家和作品,充分重視網絡文學在創造新時空,表達新經驗方面的重要作用。為網絡文學發展提供新的維度,讓“理性青春”成為網絡文學傳播的重要價值導向,讓新世代推陳“中國原創內容”的創造性和影響力,推選“青春榜”本身就是具有引導性和參與性的“評論”。
新時代和新媒體環境下,面向出現新興的文學文藝方式,我們評論工作更應該在創新性和創造性上下功夫,直面文藝創作和傳播中出現的變化和問題,建好用好網絡新媒體評論陣地,探索更敏銳、及時、有效的方式,使評論真正地發揮導向和引領的作用。對文藝傳播的產業鏈條進行全程性關注,探索網絡文學的影視改編重點、難點,對于相關現象的始末溯本清源,為網絡環境中的文藝傳播做出迅捷且專業的反饋。例如2021年,《司藤》作者尾魚在新浪微博吐槽自己的作品在影視化過程中所遭遇的“魔改”現象,一石激起千層浪,作者、編劇,各方的輿論戰爭論不休,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回顧發聲始末,發現這是一場努力聚焦卻焦點離散的事件。2022年,《凰權》作者天下歸元講述《天盛長歌》改編前后的作者經歷,再次將網絡文學改編推上熱搜,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分析了《凰權》的改編得失,與女主人設的改動相伴的是主體結構改編的失誤,“大女主”變“大男主”的易主背后是對于原著最為核心的三元權斗結構的舍棄。撥開繚亂的迷霧,厘清現象根本,與大眾話語環境聯動,真正地參與網絡文藝傳播的第一現場,才能在新媒體環境下,使“評論”重新積蓄力量。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致力于探索在文字評論、紙媒評論之外,充分利用一切形式,包括評榜、活動、全媒體宣傳,尤其強調敏銳性和及時性,對網絡文學做出引導性的有效評論。與bilibili視頻號、知乎、微博聯動。在新媒體環境下,直面文藝創作和傳播中出現的形式變化,充分利用一切新媒體形式開展“介入”和“引導”的多元化行動。
面向新興的網絡文學,評論不是固守塵封的規約,不是一枚標識權力的印章,它從來都是一種再創作,是多元化,多樣性的參與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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