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書者說】
作者:史雙元(陜西師范大學客習教授)
詩詞鑒賞,古已有之,但古人論詩的時候,喜歡沾著酒香、茶香、爐香,在知己之間傳閱欣賞“得意”之評點,用片言只語來見證領悟、較量心解,或隨興之所至,在詩集詞集的字里行間留下吉光片羽式的評點,這些詩話詞話看上去零碎、散漫,但不乏真知灼見,結合語境又讓人沉思不已。
近一百多年來,詩學研究蔚為大觀,詩詞鑒賞也與時俱進,研究者力求從印象式、比喻型審美中走出來,以期獲得理性的、思辨的鑒賞判斷。因為古典詩詞作為基本單元進入中小學課本,需要統一的教學標準,因此形成了相對穩定的解析和欣賞模式,大致包括詞語注釋、作者介紹、寫作背景、段落大意、主題思想和藝術特色這幾大塊。高考指揮棒下的閱卷模式強化了這種詩詞學習的模式,隨著“民科”詩詞輔導的流行,這種套路化鑒賞越發流行,幾成“官科”。
《趣說中國好詩詞》 史雙元 著 鳳凰出版社
其實,詩詞鑒賞可以、也應當有多種模式,筆者的新著《趣說中國好詩詞》,嘗試以“趣”為中心,提供一個新解讀的樣板。
以“趣”來領導這本書的寫作風格,既是創新,也是一種回歸,因為中國古代有許多有趣的文人,古代詩評詞評也有不少是雋語趣談,這一文化傳統啟發了本書寫作風格的選擇。
趣是傳統審美追求
從前的外部世界都以為中國人古板,中國人其實很有趣。從民間藝術之相聲、二人轉到小品,特別是當下每天都在生動創造的網絡流行詞,展示了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人的創造力和無處不在的幽默感。
漢語中的“趣”不僅僅是語言幽默,更是一種生動靈活的發散性思維模式,是一種與生活和解,與人恰到好處交流的行為模式。一個人如果能做到說話有分寸、處世知進退,行于當行,止于當止,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也就是善于打理生活,老百姓給你的評價就是“知趣”。林黛玉雖然冰雪聰明,但父母走得早,沒有來得及給她安排家族成員與社區關系補習課,所以,林黛玉總是不怎么知趣,她也覺得身邊除了賈寶玉都是“無趣”之人,她把生活和詩歌中的有趣都讀成了苦情,而薛寶釵就是大觀園中最知趣的模范青年,會讀書,會湊趣,她能和大多數人逗趣并打成一片,也能笑嘻嘻地化解難堪,是女子堆里的趣君子!“知趣”是中國人評價一個人生活段位的頂級褒獎,與“絕品”也相差無幾了,而且更加接地氣。
圣賢是有趣的,孔子在心憂天下的同時,也沒有忘記支持學生曾點(曾皙)安排團建工作,一起到郊外踏青,在輕松的語言環境中讓學生們暢談理想與未來,順便解決了工作志愿的申報問題。(見《論語·先進》篇)
當然,天下第一有趣人是蘇東坡,在最困難的日子里,堅守理想,日子可以清苦,但每日菜單上的名字必須高大上,他把沒油沒鹽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注冊了文人津津樂道的“三白”品牌(白米飯﹑白蘿卜和白湯或曰白鹽)。在一貶再貶,從黃州,惠州一路“滾”到儋州的日子里,蘇東坡生動地記錄了自己從“定風波”到“臨江仙”的心路歷程,逐步解放自己,不躺而平,數著懸掛在梁上的每日限定開支——一百五十文(當時的打工者每天的薪酬也有二百文到三百文),依然要帶著一家人把每一天都過成“巴適”的模樣,這是一種大智慧,可以每天“聽鬼話”,但自己要活得有趣。
我們只記得莊子、蘇東坡有趣,其實陶淵明何嘗不是有趣的詩人呢?他很負責任地說明自己屬于真心歸隱系列,而不是臨時起意。因為是自愿還鄉,勞作再艱苦,他還不忘幽自己一默,嘲笑自己有心無能,每天早出晚歸,裝模作樣地到田里一頓操作,“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歸園田居》其三)。結果還是“草盛豆苗稀”。
明 唐寅《嫦娥奔月圖》
辛棄疾是民族英雄、豪放派詩人,但也不是每天“欄桿拍遍”“壯懷激烈”,他寫自己的醉態就很有趣,《西江月·遣興》有活靈活現的描寫:“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此刻,他就是個醉酒也不忘找樂子的退休軍頭啊!
當代文學藝術大家中,林語堂、錢鍾書、啟功、黃永玉等都是很有趣的文人。
當然,現代文學中第一有趣人是魯迅,從“兩棵棗樹”到“今天天氣哈哈哈”,魯迅的文字依然是今日很多段子手鐘愛的素材,魯迅有一篇演講稿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聽名字就知道當年周樹人的講座必定聚集了一批“迷妹”和“迷弟”。
因為中國文人很有趣,中國古典詩詞天生充滿了趣味。
趣的核心是別具一格的創造力
“趣”這個字,具有很強的民族性,來自生活,借鑒人情,含有豐富的中華人生哲學的內涵。以趣為中心的詞語也挺多:樂趣、情趣、識趣、興趣、意趣、知趣、風趣、湊趣、打趣、逗趣等,那么,到底什么是古典詩詞中的“趣”呢?
我個人認為,有趣并不僅僅指幽默的語言風格或別具一格的寫作形式,有趣的內核是一種自由的生命意志和活潑的生活態度。“有趣”是一種靈動的創作狀態,猶如春天的山泉,不擇地而出,自由奔流;“有趣”就是真性情表現,“我手寫我口”(黃遵憲《雜感》);有趣就是作者充滿好奇心和發現的欲望,并形之于筆墨;“有趣”就是別出新意,不守成規,思維角度獨特,審美體驗個性化;“有趣”就是想讓你開心,但先讓自己開心。“有趣”的具體表現形式可以天差地別,但普適性表現就是生命力的飽滿,思想的開放,才華的恣肆,語言形式的超常發揮。
選擇“趣說”是希望找到一種新的賞析方式,既能繼承傳統,也能接近當代讀者。期待與知音同好久久為功,給我二十年,重新還你一批有趣的中國文人群像。
近代 顧頤《潯陽送別圖》
什么是“趣說”
這本書自然要說“趣”,解析傳統名篇的旨趣、意趣、情趣,但這本書的主要特色還是“趣說”。
“趣說”的表現形式是什么呢?簡單對譯就是追求可讀性,突出創新解讀,采用新的呈現形式、新的語言風格。大體來說,“趣說”就是從分析走向賞析,從論文走向美文,回歸傳統,不求體系完整,不棄“片面”心證,與讀者“神交”,擊掌為號,“呵呵”一笑,月滿天心。我有意重走現當代諸多名家賞析詩詞的路子,尊聞一多、宗白華、朱光潛等人為并列“廣大教化主”,雖然無法企及大家,但“立志”取法乎大家,以讀者歡喜為自己的歡喜,與讀者進行有品質的趣談。
本書的“趣說”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古典詩詞內在旨趣、意趣的重新審視和發現,二是采用新的欣賞方式和表達方式來呈現這種發現。
“趣說”首先是古典“今讀”之趣。
古典“今讀”,要義在于引入當代新思維,突破傳統“成見”,以今人具有的見識來重新發現、重新評價古典詩詞中包含的人文價值,也批判古代詩人囿于成見“埋伏”于詩詞中的可笑之處,取其精華,笑懟糟粕。總之,通過新式解讀,給自己“開個光”,也給讀者“借個光”,即使不能豁然開朗,也能“仿佛若有光”(陶淵明《桃花源記》),以期見識清明一些,思維獨立一些。
比如,《漢樂府·上山采蘼蕪》記錄了分手夫妻偶遇時的一段對話,歷來的評論重在贊美詩歌中女子賢惠勤勞的品質,但換個角度,以今日男女平權意識來重新審視他們的對話,點破男主人公“普信男”的言談舉止,這首詩,既可笑,也可樂,但同樣令人深思。
名作是經得起閱讀和再發現的,古典“今讀”,應有建設性閱讀和價值新發現。聞一多曾把《春江花月夜》稱之為“宮體詩的自贖”,夸獎這首詩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本書探尋了聞一多激賞此詩的原因,也提出了我對這首詩的價值新發現:這首詩不僅僅包含了古代詩文少有的“宇宙之問”,也以具象的方式展示了歷來語焉不詳的“大唐氣象”。
寫賞析文章不僅要考察詩人創作的時代背景與人生經歷,也要仔細揣摩古人心態,懸想臨摹,一窺詩人內心的隱秘之處,有時也可以把古人推到前臺讓我們獲得“圍觀”的促狹之趣。
《李煜〈虞美人〉:王國維的高度評價既有“大公”亦有“小私”》這篇文章,基于新的文獻發現,深入體察王觀堂評論李后主詞的心理動機,指出“南書房行走”王國維把自己對清朝末代帝王的一份同情放大了投射在李煜詞中,將李煜這首詞所包含的悲情意識上升為具有教主負擔天下罪惡的高度,這是有一定私心的“拔高”。
古典文人大多是全科型人才,本書的鑒賞還注意體會古代文人的學養之趣,引入更廣泛的文化背景來延伸解讀詩詞。如《蘇軾〈惠崇春江曉景〉:一種文字,兩般解讀》,引用宋人記錄的民間驗方拓展解讀,發現了這首詩中包含的文化知識之趣。
除了以新思維解讀古詩詞題旨之趣,這本書的趣說很大程度來自新的欣賞方式,也就是先“識趣”,繼之以“趣說”,以有趣的呈現方式讓讀者輕松有趣地跟進“隨喜”。
這些趣說的方式多種多樣,如“現場還原”,追求歷史場景的回訪,人情世故的當代揣摩,力求設身處地地解讀那些“曾經滄海”,讓當代讀者感受前朝故事、體會當年詩人的欣喜與心酸,乃至于可笑的一面;如“古今對讀”,用今人的生活模式和情感表達方式比照古人的類似情景,幫助讀者獲得共情的基點,諧振理解古詩詞的情趣;如“穿越對話”,借用思想上的穿越與古代詩人對話,邀請古人作為嘉賓和當代青年說說話,將古人心比作今人心,換位思考。
追求語言表達之趣是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特征。
當代年輕的讀者喜歡以輕松的方式接受生活,詮釋生活,輕度解構過于沉重和嚴肅的話題,我們需要通過有趣的語言給年輕讀者開啟接近古典的門徑,讓他們快樂誦讀,貼近古人。由于整本書都有這個特征,開卷有趣,所以就不在這里舉例了。
當然,趣說古詩詞,不是簡單地用一些當代詞匯對譯古代生活場景,而是識得古人真趣,也就是認識體會他們活潑的創造力,當然,也不妨以今人的思想高度來笑話一番古人,大家都放松些,都平等些,不需要過于嚴肅地評點古人或褒獎古人,更不要希望用一個模式一個套路把古代好詩詞“一網打盡”,我們不可能把古典詩人的“機關”都識破,也不應當以無趣的賞析套路把古典詩詞掐死悶死,留下活路,相信后人當有更新銳的解讀。
趣說不是戲說,有嚴肅的使命
趣說和戲說不一樣,不是憑空捏造,不是向壁虛構,而是有趣味地討論嚴肅的主題,負責任地提出新的見解。
林語堂希望告訴全世界,中國人其實是很有趣的,他寫的《蘇東坡傳》讓很多人見識了中國有趣的文人,引起了外部世界認識中國有趣靈魂的熱情,但成功的后繼者不多,我希望重新接續前人的努力,參與建設詩詞鑒賞新學。
建設詩詞鑒賞新學服務于基本教育目標,培養當代新人。我認為,除了三觀要正,當代新青年需要三種要素:智商,重點是創造性思維;情商,有感情有溫度的交流能力;趣商,以幽默的語言與他人無障礙溝通。這本書力求將這三個要素貫穿到每一篇文章中,幫助讀者提高創新鑒賞能力,復原善感心理,培養幽默素質,融創大愛之心。
希望通過本書的閱讀和思考,從欣賞古詩詞開始,形成我們對他人、對外物的廣譜性接納、欣賞與感謝。
(本文圖片均選自《趣說中國好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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