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愛情浮世繪

　　愛情是什么?寒冬里的腳爐,風雪天的熱吻,兩顆靈魂的盟約……可以無限說下去。那么,反過來問,愛情不是什么呢?上海女作家潘向黎有個比喻:兩粒沙子,從一堆陌生的沙子中跳出來,相遇,然后再被流水沖散?她說,這樣不對,愛情應包含著更為廣闊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是充滿體恤與同情的共同理念。

　　一年將盡,讀過的書都如鹽溶水,了無痕跡。案頭的這本《上海愛情浮世繪》則令我印象深刻,這是小說家潘向黎闊別十二年歸來之作。九個短篇故事,好比精致、可口且不重樣的滬上小點心,配以下午茶佐餐,看著就賞心悅目,怡情怡性。

　　概括起來,愛情不外乎三個層次:男歡女愛,欲火中燒；世情與人心,詭異多端；生與死的較量,無窮無盡。如廖一梅在《戀愛的犀牛》中所說:“人對于愛的態度,代表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態度,愛情是一把銳利的刀子,能試出你生命中的種種,無論是最高尚還是最卑微的部分。”可見,愛情是整個世界的一瞥,也是心靈世界的全貌。潘向黎特別善于捕捉微妙的悸動和人心的變化,從衣著、裝扮、飾品、菜單、喜好,到老大昌、凱司令、紅寶石等蛋糕店,她以小切口定格相遇、奇遇、重遇,帶領讀者感受幽微的情感和美妙的體驗。既有分手后的重歸于好,酒店里的一見鐘情,搭伙吃飯的歪打正著,也有中年男人的網戀秘密,大齡女子的愛而不得,不時爆發的恐婚焦慮……拼湊起來像極了一個人的愛情浮世繪。

　　開篇《荷花姜》,用餐廳的菜品命名一場露水情緣,堪稱絕妙。作者的筆搖曳生姿,以餐廳老板丁吾雍的旁觀者視角為主線,緩緩描述荷花姜與黑衣男的約會,“男子出色,女子也出色,而且男子像一個黑色的瓷碟子,托著荷花姜的尖、俏、艷,格外顯出她的醒目,而荷花姜也顯示出不動聲色和深不可測。”后來,黑衣男與另一位女子約會,她的描述形成反差,“鹽漬過的荷花姜,嬌艷的顏色暗淡了許多,但是轉成了一種憔悴的風情,充滿了欲言又止的過去。”看破不說破,語言有分寸。讀到最后,黑衣男問,“她……哭了嗎?”男人的始亂終棄和盤托出,荷花姜的號啕大哭和酩酊大醉找到原因,庸常的生活溢出了詩意,在回味不盡中反芻荷花姜的辣味。

　　評論家張莉說過,如何在短的篇幅里,寫出一個氣質超群的愛情故事,是個難題。她認為,最理想的短篇總會讓人想到那些短而美的唐詩名句,要有“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容量。它可能蕪雜,可能簡潔,可能喧嘩,可能沉靜,但共同的特點是氣質超拔,一騎絕塵。以研究古詩詞著稱的潘向黎寫起短篇來得心應手,我甚至有種錯覺,讀她的《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像是小說,讀她的小說像是品詩。記憶猶新的是《天使與下午茶》《添酒回燈重開宴》。前者圍繞閨蜜相約去港灣酒店喝下午茶,巴洛克、洛可可風格的裝修,配有芬蘭阿拉比亞花卉,這本身就為制造愛情營造氛圍。杜蔻和盧妙妙像極了紅玫瑰和白玫瑰,“一朵甜美的艷桃粉玫瑰和一朵有微妙變化的白玫瑰”。那天恰好是杜蔻生日,妙妙送她一條玫瑰金白貝母四葉草鎖骨鏈。就在這時,酒店陌生客人送給杜蔻一盒巧克力,繼而發酵成一場愛情。閨蜜的下午茶如遇臺風,亂了局面。小說里有太多裝扮、飾品、環境的描寫,繁復而密集,多少叫人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很好地烘托出了氣氛。氛圍到了,人物就寫活寫亮了。《添酒回燈重開宴》以第一人稱“我”,講述大學同學柳葉渡和前任夏新涼的愛情,也可以叫“論一個前任的自我修養”。十年沒來往,前任突然聯系柳葉渡,本以為敘舊談情,卻是因兒子上學跨學區擇校,求助于她在教育局的老公蕭冬樺幫忙,引出當初兩人分手的來龍去脈:柳葉渡問他在《紅樓夢》里會選哪個女子做妻子,他選襲人,她果斷離開。多年后,再次提及這個問題,他稱當初只想著有人伺候,現在明白襲人沒文化,有了孩子輔導不了功課。柳葉渡笑出了眼淚,“像一朵開在迷惘和傷感的水汽之中的紫丁香”。她趕忙去衛生間補妝,活得體面而講究。“后來我明白了,在那一刻,我終于在上海這座現實主義的大本營,看到了一個女人對完美愛情理想的盛大憑吊。”顯而易見,小說如鏡子,映照出作者對理想愛情孜孜以求的態度。

　　讀愛情小說,恍若品玫瑰釀酒的芳醇,最享受、最愜意的是舌尖上綻放的瞬間。潘向黎深諳這個道理,她的小說給人以苦中沁甜的精神愉悅。《睡蓮的香氣》看似披著古典文學的外衣,實則是對現實主義的鞭撻。隔著屏幕的兩個人,因為同時喜歡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而墜入網戀,如果不看結尾,會以為這是個唯美動人的故事:從存放心事的樹洞到文學世界的知音,兩人惺惺相惜,談文學、訴衷腸、每天互道晚安,也經歷過借錢這件事的考驗。女子的網名叫“睡蓮”,他們談論“維福納河塘里漂浮的睡蓮”,勾連起童年的往事和成長的回憶。當虛擬世界的愛戀照進現實,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他們在一家叫“莫奈的池塘”見面,以精裝本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為接頭暗號,他等來的卻是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結尾處,妻子告訴他,沒有香氣的睡蓮也是睡蓮。留白藝術用到極致,好比一杯瓊漿玉液,余味深遠綿長。

　　把愛情與城市巧妙結合是高水平。《舊情》中如是寫道:“上海的太陽,每一天都會有點疲憊地沉入黃浦江的波濤里,然后第二天洗得干干凈凈,神神氣氣地升起來,照耀得江的兩邊一片華麗明亮。”又說,“上海的‘芯’是有韌性的,所以上海這座城市,滄桑興衰,海納百川,總和‘頹廢’二字沒有關系。”故事的主人公齊元元成長在單親家庭,她渴望一場美妙的愛情,卻認為真正的戀愛像在家里的金魚缸里養一條大鯨魚,難以企及。母親患癌癥住院期間,她與前男友杜佳晉舊情復燃,先是為了盡孝假扮情侶,后來假戲成真。這樣的事情就像偶像劇,作者的重心在于反映獨生子女一代的情感困境。“對于獨生子女來說,這場戰役的可怕之處還在于,彈盡糧絕之際,不要說有援軍,連一個由于血緣天然地可以和你百分之百同感、隨時可以抱頭痛哭的兄弟姐妹都沒有。”引人共鳴。飲食男女的愛情,在社交平臺,也在一飯一咖。《覓食記》的內核是孤獨。蘇允沛和王力勉一對面盲癥的男女,因為認錯人組成飯搭子,相約去一家叫“粒粒米“的茶餐廳吃午飯。時間一久,兩人吃出了感情,卻保持交往原則,“講道理,不講情緒,請勿敏感,切忌細膩”。后來,蘇允沛的異地戀無果而終,她再赴午餐,發現王力勉公司搬到很遠的地方了,仍然坐地鐵來吃飯。他們的感情升溫,把一見鐘情演繹成情定終生。覓的是食,也是愛。想想,兩個飯搭子,一份彩椒豆豉排骨套餐,一份魚香肉絲套餐,她給他夾塊排骨,他給她夾幾片彩椒,紅紅綠綠,彌漫著菜香,最美的愛情不過如此。

　　一個人的愛情浮世繪,也是現代人的情感啟示錄。潘向黎在“小而美”的短篇里寫出了都市男女內心瘋長的孤獨、彷徨、郁悶,以及愛而不得。用詩意的筆觸呈現愛情的切片與紋理,給人以心頭的撞擊和纏綿的暖意,使讀者看到愛情的種種可能和人性的不確定性,也窺見了愛情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