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T恤

　　村上春樹現在幾乎是一位和中國讀者同步的作家。他2018年到2021年為一家時尚雜志寫的關于T恤的專欄，在日本結集出版后，2022年年底就出了中文版。這本《村上T》努力維持了日語版的原貌，比如，村上春樹在書中某個地方說，“這一頁缺一張圖，就放一件T恤”，在中文版也保持了原來的設計。

　　日語版的書名是《我喜歡的T恤們》，更符合村上春樹的意愿。中文版書名是《村上T》，更符合大家對村上的某種想象：強調某種獨具特色的生活品位，就像他推崇的爵士樂和威士忌一樣。這讓這本書拿在手上有點像穿衣指南。

　　村上春樹未必會喜歡這種“拔高”。書中有一篇寫到他收藏但是“永遠不會穿”的T恤，其實正是有他個人色彩的T恤。村上每有新書出版，出版社都會推出紀念T恤，不管是日本還是美國的出版機構，都有這樣的活動，供讀者收藏，當然也會送他一件。但是，這些T恤他是絕對不會穿的，一是難為情，二是怕走在街上被人認出來。

　　村上喜歡T恤，就是因為他不想在穿衣服上太花費時間。幾十年來，他在夏天都是短袖T恤和短褲，再配上球鞋（堅持穿球鞋，是他保持少年感的法寶之一），就是為了方便。有些T恤設計得很好，但是因為不好搭配，他也很少穿。

　　書中展示了100多幅T恤的照片，看上去都很漂亮，但這些T恤其實都是“普通貨”。汽車廠家為了推廣新車送給客戶的，樂隊演出時的紀念衫，還有書店、大學和酒吧設計的自己店鋪的文創T恤，但是因為是精心收藏，經過歲月洗禮，現在看來都很有味道了。

　　除了少部分T恤是別人贈送給他的之外，大部分T恤都是他在世界各地的“慈善商店”（一種二手商店）購買的，1美元、1.99美元，最多不到5美元，如果超過5美元，他就很少購買。但是，他在雜志上的專欄開張后，很多日本讀者跑到夏威夷那家村上經常逛的慈善商店，最終那里的T恤大幅漲價，這讓他非常遺憾。

　　這樣的T恤確實體現了某種審美趣味，卻不是我們通常理解的“時尚品牌”，而是作家精挑細選的結果，是作家審美品位的象征。他最喜歡的一件T恤是黃色的，上面印著TONY  TAKITANI，這看上去是一個人名，他完全搞不懂是誰，就對這個名字產生了好奇。后來，他就以這個人名為主人公，寫了一部小說，還拍成了電影，一個美國人聯系他，此時的TONY，已經是美國某地的議員了。

　　這就是T恤的故事。村上春樹這一系列的專欄，都是先對T恤進行分類，比如“和書有關的”“大學T恤”等，精心拍攝照片，發在時尚雜志上，而文章則是以T恤為線索，展現一段“物質文化史”。某一期的主題是和“唱片店T恤”有關，村上寫的就是他逛那些店時發生的故事。

　　我們可以模仿他的口吻問一個問題：當村上春樹談T恤的時候，他在談論什么？不是日本或者世界的服裝業，也不是日本男人的穿衣指南，而是他本人的經歷和趣味。就像他寫跑步、威士忌和爵士樂一樣，T恤作為一種物品，在他筆下仿佛有了某種靈性，他仿佛賦予了那些T恤以靈魂，和它們進行對話。

　　因為，這本書最終又是“非常村上”，不管他是否愿意，人們仍然會關注物品本身。在成都，有村上的粉絲團，聚會的時候播放村上的歌單，吃他寫過的蛋糕，喝他喜歡的威士忌，現在人們又可以增加一點內容，“復刻”書中的T恤用作讀書會的服裝了。

　　這樣的村上，可謂世界獨一個。每年諾貝爾獎他都陪跑，但是在過去十幾年，又有誰像他一樣真正影響讀者的生活呢。他寫那些酒，品牌產地和年份，一樣都不會少；他寫T恤也很細致，展現出它們作為物品或者商品的真實形態（書的封面那件T恤，清晰地印著可口可樂的標志），但是，這些細節最終賦予物品以特別的意義。

　　“村上T”，想象一下，讀者念出這3個字，就已經展現出某種購買欲。T恤本來只是布料，只有和人、生命結合在一起，它才變成了“文化”。這可能就是村上春樹的“物質主義”。他以自己的品位，構成了一個獨特的世界。他的作品確實不是“反映世界”，而是“精選世界”。他是一個生活非常簡單的人，擺脫了“商品拜物教”的控制，卻把自己的讀者，帶入了商品的迷宮。

　　張豐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