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岳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研究員,湘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安妮·埃爾諾榮獲2022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法國歷史上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女作家。她在獲獎演說中說到了她20歲時在日記里寫下的諾言:“我要為我的種族復仇而寫作”。她的“種族”,就是包括貧苦的工農大眾和小商販以及從外省來到巴黎的“國內移民”在內的弱勢群體。這些移民由于被認為舉止粗野、說話有外地口音和沒有文化而備受輕視,而埃爾諾作為女性則受到更多的屈辱與傷害。她通過讀書、成為教師和作家而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然而她認為個人取得的成就彌補不了她遭受的不公,她要做的是使她的諾言在文學中占有一席之地,也就是把她作為女性和社會反叛者的聲音永遠銘刻在文學之中:“在發表于1974年的第一部作品里,我當時尚未意識到,已經確定了我將要寫作的領域,一個既是社會的又是女性的領域。從此為我的種族復仇和為我的性別復仇就合二為一了。”
法國文學史上不乏為女性呼吁的先驅。喬治·桑(1804—1876)是法國歷史上第一位專業的女作家,也是歐洲最早反映工人和農民生活的作家之一。她從諾昂的農村來到巴黎,故意穿男裝、抽煙斗,在愛情和婚姻方面獨立自主,過著與男性自由交往的生活,以顯示婦女解放的精神。她最初的一系列小說,都是以婦女的愛情、婚姻和解放為主題的。她在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下創作的田園小說,更具有鼓舞人們奮發向上的力量,所以馬克思才把他的著作《哲學的貧困》題獻給她。
西蒙娜·德·波伏瓦(1908-1986)是著名的存在主義女作家,她影響最大的著作《第二性》(1949年)論述了婦女附屬于男人、被男人所壓迫的命運,從理論上證明了男女兩性的不平等,批判了千百年來對婦女形成的種種偏見和陳規陋習,認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變成的”。波伏瓦號召婦女通過行動來解放自己,重新獲得與男人一樣的主體地位。她還與終身伴侶薩特訂立了前所未有的愛情契約,與之度過了既是甚于友人的伴侶、又不是夫妻的一生。
埃爾諾出生于法國濱海塞納省利勒博納的一個工人家庭,五年后隨父母來到諾曼底的小鎮伊沃托,在父母經營的一家簡陋的咖啡雜貨店里長大。1960年,她作為互惠生到英國倫敦留學并開始創作。1967年她的父親在退休前一年去世,而她則幸運地成為一名中學教師。1977年她進入法國遠程教育中心,在那里工作到2000年退休。她在年輕時反復閱讀薩特和波伏瓦的著作,《第二性》鼓舞著她爭取自由和解放自己,使她從16歲起就立志成為作家。
埃爾諾不像喬治·桑和波伏瓦那樣驚世駭俗,她的作品都是寫自己的經歷,也就是回憶她的家庭和她在青少年時代的苦難。她的第一部小說《空衣櫥》記述了她在18歲前不堪回首的底層社會生活,回憶父親的自傳體小說《位置》(1984年)獲得勒諾多文學獎。《一個女人》(1987年)追憶了她患病去世的母親,《單純的激情》(1991年)吐露了她在兩年里對一個已婚男人的無望的等待。《恥辱》(1997年)記述了父親有一次向母親施暴,她對父親的野蠻舉動深感恥辱,但同時也理解父親在生活壓力之下的屈辱和無奈。埃爾諾筆耕不輟、成果豐碩,退休后專門從事創作,出版了多部小說。
歲月流逝,人生短暫。隨著年齡的增長,埃爾諾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一切事情都以一種聞所未聞的速度被遺忘”,她為此要寫一部反映時間流逝的作品,但并非歷史著作,也不是脫離社會現實的現代派小說。經過20多年的思考,在已經發表的15部小說的基礎上,她充分借鑒了70年代小說家將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交融的藝術風格,終于用她創造的名為“無人稱自傳”的新體裁,寫出了被稱為“社會自傳”的杰作《悠悠歲月》。
《悠悠歲月》的法文名稱Les Années是復數,表示“年代”,意味著“年復一年”,而“年代”在漢語里卻沒有歲月流逝的含義。嚴復提出的“信、達、雅”,“信”是要求翻譯忠實于原著,但是忠實不等于拿著字典逐字對譯。正如大仲馬和小仲馬不能按照原文譯成仲馬父親和仲馬兒子一樣,前輩翻譯家傅雷先生把《高里奧老爹》譯成《高老頭》,李丹和方于把《苦難的人們》譯成《悲慘世界》,都是在充分理解原著的基礎上結合中國語境的神來之筆,也啟發我把《年代》譯成《悠悠歲月》,因為這個書名更能傳達原著的神韻。
《悠悠歲月》是一個女性的私人回憶錄,但是它的意義遠不止于此。它運用“無人稱自傳”的寫作方式,描寫了60多年中法國社會的變遷,使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熟悉的事物,因此是法國人、特別是法國女性的集體回憶。所謂“無人稱自傳”,實際上就是在自己回憶的同時也促使別人回憶,使讀者對作者的回憶感同身受,從而使個人的回憶融入了社會的集體回憶,在反映時代演變的同時引起人們的強烈共鳴。它看起來是通過一些老照片來回憶埃爾諾本人的經歷,其實更多是反映法國的社會現實、特別是法國婦女的命運。這種寫法即使對外國讀者也有同樣的效果。我是埃爾諾的同代人,生活在中國,但《悠悠歲月》寫40年代法國戰爭年代鄉村的貧困生活,我當時也是饑寒交迫,因此也能感同身受。
作品是時代的產物,《悠悠歲月》的成功不僅依靠埃爾諾的才華和靈感,更是法國小說長期發展的結果。從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第一部小說《巨人傳》開始,經歷了17世紀崇尚史詩和悲劇、排斥小說的古典主義以及18世紀為宣揚啟蒙思想而創作的、被伏爾泰稱為“兒戲之作”的哲理小說,法國小說到19世紀才真正繁榮起來,產生了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等各種小說流派。20世紀的現代主義文學是對傳統文學的反撥,新小說是現代主義小說的頂峰,它否定了傳統小說的人物和情節,用對物的煩瑣描寫來反映世界的荒誕,對革新傳統的小說創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由于缺乏可讀性而在60年代開始衰落。所以在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交融的基礎上,幾位小說家在70年代脫穎而出:勒克萊齊奧以虛實相間的故事批判現代文明;莫迪亞諾用虛構的方式“回憶”并未親身經歷的二戰時代;佩雷克是一個語言天才,他的文字技巧出神入化、無人能及。他特別熱衷于詳細羅列物品,曾為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開列過多達2000種的魚類清單,在《我想起》里用480個“我想起”來回憶60年代,使讀者不由自主地被他記述的平凡瑣事勾起了對往日的回憶。
《悠悠歲月》顯然受到了這幾位同時代作家的影響,它以回憶的方式來反映社會現實,隨時列舉大量具有時代特色的名詞,例如歌星影星、時尚商品、電視節目、小說人物和粗俗俚語,它們看似隨意提及,其實都經過了埃爾諾的精心選擇。無論什么年齡的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最熟悉的內容和最清晰的記憶,戰爭年代的貧困、家庭中的代溝、地鐵里的擁擠,商店里琳瑯滿目的新產品,都是我們曾經或正在經歷的現實。
法國雖然有著啟蒙思想的傳統,而且已經走出了二戰的陰影,但埃爾諾認為法國婦女并未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即使是女性作家的地位也遠不如男性作家,她們尚未獲得創作的合法性。法國當代小說家烏勒貝克以文筆大膽著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呼聲很高,但是埃爾諾直言不諱地批評他的一些完全反動的、反女性主義的觀點和描寫女性的方式,坦率地表示自己獲獎比他獲獎更好。諾貝爾文學獎是對她作品的認可,可以說實現了她要為她的種族和女性復仇的諾言,因而受到了大眾、特別是婦女們的熱情歡迎,也給所有的女性作家帶來了希望。
2009年11月下旬,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巴黎參加中法文學論壇,但當時埃爾諾因患癌癥做了兩次手術,不在巴黎,我因此錯過了和她見面的機會。說來慚愧,我當時以為她年事已高加之病情嚴重,以后恐怕很難再有所作為,卻沒有想到她自強不息、戰勝病魔,不但繼續創作,還在13年后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在獲獎演說中表示“我沒有把授予我諾貝爾文學獎看成是我個人的勝利。認為它在某種意義上是集體的勝利”,并且要“繼續為反對任何形式的非正義而斗爭”。
新世紀獲獎的勒克萊齊奧、莫迪亞諾和埃爾諾,以他們的杰出貢獻使法國文學日益繁榮和充滿活力,而埃爾諾更是身體力行,始終關注人民、特別是婦女的命運,畢生都在為維護女性的權益而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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