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 櫻花不如桃花好

　　小林一茶的俳句：“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沒有人是異鄉客。”

　　怎么可能？櫻花樹下，人生如寄的感覺比什么時候都要強烈，人人都是異鄉客。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櫻花樹下，殊途同歸的感覺也會非常強烈，那么，確實沒有人是異鄉客。

　　一路細雨隨身的北陸行，到了最后的金澤，天突然打開了，陽光潑了下來。我后來翻看照片，在金澤城前面的櫻花下，同行友人幫拍的那些照片，我全是虛著眼的。很多個陰天之后突然而至的艷陽天，真不太適應。就在那天，從金澤城對面的兼六園出來，在門口等車，一陣陰云轟隆隆趕跑了夕陽，一下子天就暗了下來，然后一下子就冷得刺骨了，像一盆取暖的爐火突然被拿開了。我們當時冷得真是牙齒上下亂碰，話都說不利索了。我一邊哆嗦著一邊觀賞到大片櫻花被陰影迅疾吞噬的奇觀，連綿的嬌嫩的粉紅色被攪拌進了深淵之中。

　　芭蕉有不少賞櫻的俳句，在奈良吉野山賞櫻時，把感受寫于其紀行文《笈之小文》中，“吉野賞櫻三日，流連于晨昏景色。曉月懸空，皓皓幽眇，不禁心潮澎湃。……思貞室之‘哎呀連聲贊’，即興率真，直抒胸臆。余拙于言辭，不得成吟。”

　　芭蕉所說的這句俳句，是江戶早期俳人安原貞室的作品，“‘哎呀’連聲贊，花滿吉野山”。對此我有體會，滿開的櫻花所造成的規模效應和視覺沖擊力，叫做花海似乎都感覺局促了，得用更大的空間感來比喻，季語“花云”就是這個意思。確實讓人失語，只會哎呀哎呀的叫喚。

　　日本各地種植的櫻花多為染井吉野櫻。這種櫻花為五重花瓣，先花后葉，盛開時由粉轉白，成片滿開時有云蒸霞蔚之態。

　　我對于花樹的感覺是這樣的，如果是花樹，一定得滿開才足夠美麗，而且最好是先花后葉，就像染井吉野櫻那樣，有一種純粹的充盈感，不管不顧地迸發著。還比如紫陽花，我們中國一般叫做繡球花，也是簇擁滿開時讓人覺得十分豐潤。花葉夾雜的花樹，比如李花、梨花和桃花，在我看來，美麗程度就要弱一些。梅花也是先花后葉的，但沒有滿開簇擁之態，別有一種味道。

　　如果是灌木花樹，那一定得成片才好，單獨的灌木，因人的視線平視和本身的體量嬌小，單獨的花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但喬木花樹，在我看來，成片固然是規模美景的好，但氣息上，成片花樹就不如獨枝花樹那么具有高級感。這一點完全是我的個人感受，是早年被谷崎潤一郎的一句話給下的蠱，他說：“無人之境的一樹櫻花，油然而生一種妖氣。”

　　我在金澤鈴木大拙館前面的庭院里，被一棵櫻花給整得有點癡呆。這棵櫻花很有些年頭了，枝形很美，正值滿開，美得蔥蘢且孤傲。在到金澤之前，我和同性友人到了白川鄉。山里的白川鄉還在冬天的尾巴里，處處都是殘雪，偶爾見到一棵開花的早櫻，稀稀落落，楚楚可憐，跟眼前這棵豐饒的櫻花相比，同為孤獨的一樹，但氣質上的差別確實不可形容。

　　在春天，可能是經歷了冬天的蕭索，人們對于成規模的花事有著特別的期待。在我的家鄉成都平原，春天的油菜花田就是繁茂的花事勝景。

　　與謝蕪村有很多關于春天的俳句，比如“我家小，櫻花不如桃花好。”簡直絕妙無比。真厲害的語感，就是平常話的俏麗陡轉，化俗為雅，手段高超。他還寫過這句——“游罷夜出桃花嶺，曉作嵯峨賞櫻人”。季語為桃花和櫻花。京都南面伏見的桃花和北面嵯峨的櫻花，在春天都是極負盛名的景致。不見得寫實，不見得真的夜以繼曉，但興致濃郁勃發，奔溢紙外。蕪村學養深厚，且又是畫家，細膩的角度近乎于刁鉆，上句全景，下句特寫，轉承自如，其姿如滑，或者，如飛。

　　2023.2.14

　　潔塵(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