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振宇(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院長);朱宇暉(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講師、中國建筑學會史學分會常務理事)
燭光流轉,樓臺寂寞。卓越的古典園林與建筑家、書畫與散文名家陳從周先生,離開我們已經20多年了。先生早年畢業于之江大學文學系,師承一代詞宗夏承燾“杯酒勸長庚”的豪興,也披染著浙中山水寺園的千載余情。后來他拜入“大風堂”,成為張大千的入室弟子——一時畫名鵲起。又以獨具一格的方式研究中國古代建筑史,鋒芒初露,得到老一輩建筑家陳植先生等諸多前輩的慧眼識薦。1952年后,他領銜同濟大學建筑系的中國建筑史和園林史研究,就此將一身的詩詞氣韻、書畫骨力和山水精神,貢獻于中國建筑園林之美的探索。
在同濟執教的風雨數十年間,先生獨辟蹊徑、心摹手追,完成了從古典文學到古典建筑、從詩書曲畫到山水園林、從國學研究到“八十年代”學風的跨越和融匯。仿佛“竹里館”中的王維、廬山草堂間的白居易披云破空而來,為我們留下了如詩的文字、如畫的園亭和如縷的學術思想。
先生教誨我們,中國傳統建筑之美,美在整體格局和人文環境,美在既有規制與權變機動,美在格物致知與古今傳承,美在能工巧匠與土木形態……他特別提出了“物情、物理、物態”這樣的概念,來表達對這一獨特美學體系的認識。
物情悠然
先生最愛辛稼軒詞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以浙江官話抑揚念出,配上他高鼻細目的神情,如橫嶺逶迤,水波回蕩,令人情思悠然。
如果說前輩建筑巨擘梁思成、劉敦楨二公致力于尋求古典建筑之美的一般規律,陳先生則似更關注建筑與城市、人物在歷史長時段中共同生長,休戚與共的情態脈絡,或是時代律動中的參差多態,與今日“公民建筑”“體觸感”等學術視角頗為貼近。
這份“悠然”的物情、人情,或許來自無可復制的時代背景與交游圈的浸染。人說陳先生畫從張大千,曲從俞振飛,紅學親俞平伯、馮其庸,散文則親葉圣陶;其戛戛獨造的園林之學,則緊緊追隨著李格非、文震亨、計成、李漁、沈復、戈裕良等人的步履;在中國古典建筑研究領域,更尊朱啟鈐、梁思成、劉敦楨為師。他在“園宅篇”之《拙政園的演變與掌故》一文中,引用清初大畫家惲南田《甌香館集》中描述當時園景的文字:“自南軒過艷雪亭,渡虹橋而北,傍橫岡,循磵道,山麓盡處,有堤通小阜,林木翳如,池上為湛華樓,與隔水回廊相望,此一園最勝地也”。先生邊引邊嘆:“惜士能師往矣,未能及見此文,不然必拍案叫絕,頻頻作笑也”——他對劉敦楨先生的殷殷之情,讓人想起北宋蘇東坡對恩師歐陽修的時時惦念:“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而“拾余篇”中《朱啟鈐與營造學社》《姚承祖與營造法原》兩文,亦是人情悠悠。后者言及同濟大學今存諸多蘇式建筑模型的制作者、香山幫名匠顧祥甫先生時,稱其“沉默寡言,有所詢必誠懇告人,親自操作。顧公回蘇,七十余卒,每遇人道與予相處種種,語多溢美,為之懺慚,今距其下世近十年矣,每一憶及,令人腹痛”,筆調深摯而傳神,讓人想起柳宗元的《梓人傳》。數十年后,先生主持復建豫園東部時,仍與巧匠們打成一片——大概心頭仍會時時掠過“顧公”的仆仆身影吧。
《古建之美》 陳從周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由人情及于物情,則可見于“園宅篇”之《恭王府的建筑》一文中,悠然的布局描述:“花園的正中,是最饒山水之趣的地方,其東有一院,以短垣作圍,翠竹叢生,而廊空室靜,簾隱幾凈,多雅淡之趣。院北為戲廳,最后亙于北墻下,以山作屏者即福廳。西部有榆關、翠云嶺、湖心亭諸勝。府墻外東部尚有一王府,亦宏大,醇王府所在。這些華堂麗屋,古樹池石,都給我們調查者勾起了紅樓舊夢”——這樣邏輯清晰、場景飽滿,而又暗含深致和理趣的布局描述,實在是尋常論文所難以企及的。
“園宅篇”之《西泠印社內的營建布置》一文末尾的數行雋語,頗能概括這一悠然之情與崢嶸之氣并重的藝術格調。行文亦是以凝練驚艷的四字句,錯雜于悠長舒緩的散句之間,予讀者以特殊的閱讀快感:“至于以泉襯石,水隨巖轉,不意如此低小之孤山,竟有此許多甘泉,而經營者復能利用之,方見其學養之功也。印社先輩,皆精書畫文章,宜其有此佳構為湖山生色也。”
一腔深情,仿佛與硤石詩魂、孤山泉脈、印社先賢共奔涌。
物理儼然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這是《短歌行》中的四句。先生帶領師生測繪古建筑時,則將其改作朗朗上口的四句訣:“眼明心細,找到南北,繞屋三匝,有軸可依”。這是運用當代建筑學方法進行實地測繪的原則:以敬畏之心仔細觀察,依據地形環境確立方位,尋求建筑與相鄰建筑、街道、河流的整體關系,畫出看不見的曲直“軸線”,仿佛“物理儼然”。
先生曾經問我們,為什么說“牡丹富貴花中王”?我們答不上來。先生解釋道,牡丹是一干三枝,一枝三葉,如三公九卿,遵從禮制,暗合著古代的職官制度。而建筑也是表達社會關系的一種方式,譬如東西三路、南北三進……
先生尤長于文史資料的鉤稽解讀,認為研究古建之美,必先從歷史制度與風俗人物入手,縱橫論之:查相關方志,讀歷代筆記,考碑刻銘文,訪掌故傳說。江左嶺南,華北隴西,都在先生的眼里和心里。這一近于“人類學”的視角,當然是與先生豐厚的學養分不開的——相關古建筑的地望形勝、沿革流變、興衰歷程、人物掌故,往往僅以數百字,就講得歷歷如畫,卻又飽含韻致。
如他在“寺殿篇”之《紹興大禹陵及蘭亭》一文中,將禹陵與自然環境的因應關系交代得極盡輕靈簡約,余韻不盡:“大禹陵西向,面臨禹池,正對亭山,禹池外二小山分列左右,而會稽山環抱其后。”同篇之《江西貴溪的道教建筑》一文中的天師府則“位于鎮西端,門臨上清宮前街,面沂溪(又名上清溪),對琴瑟嶺,北倚西花山,豫樟成林,陰翳蔽日”。而《揚州伊斯蘭教建筑》中的普哈丁墓園“位于江蘇揚州東關城外運河東岸的土崗上。崗上蔥郁的古木與參差的亭閣相掩映,望之蔚然如畫。它點綴在運河的沿岸,舟行其下,十分令人注目”。
而如更工細而“儼然”的大木形制與特征,則對照建筑題記與社會背景,作綜合的記錄與分析、推導。如“寺殿篇”之《浙江武義縣延福寺元代大殿》《洞庭東山的古建筑楊灣廟正殿》兩文,橫向比對江南宋元遺構,縷述建筑各部位的形制演變、年代差異、抽換痕跡,一毫不茍,絕無空疏習氣,令人贊嘆。
當然,先生亦會關心“儼然”布局、形制中的例外變化,并探求其所傳達的社會邏輯與信息。《江西貴溪的道教建筑》描述的天師府后園“雖僅一納涼臺,但其前清水浩渺,樟木蔥郁,枕流看山,得借景天然之勝,建筑上亦不必多事增飾,引人有超然世外之感,這與宗教思想有關,構成了另一種園林風格”。
同篇之《廣州懷圣寺》一文,更用先生擅長的詩樣筆觸,描摹了這一與揚州仙鶴寺并稱、文明交織的空間成果:“寺之布局極緊湊,而院宇開朗,廊廡回合,極開暢舒展之致。自禮拜殿廊下望拜月樓出花木間,光塔背負,聳現其上,蒼天白云,翠蓋紅墻,宛若仙山樓閣,令人流連難返,庭院靜觀之妙,于此得之”——讓人油然想起清人姚鼐《登泰山記》中“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的句子?;蚴巧蛉住陡∩洝穼P州瘦西湖白塔的描述:“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于此。河面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面,橋面設五亭……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高矗云霄,殿角紅墻松柏掩映,鐘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
這“儼然”寺庭中的“悠然”之趣,仿佛更令人神馳意遠。
物態翼然
先生晚年尤喜繪墨竹蘭花,一邊口誦“雖然高下分濃淡,總是新篁得意時”的句子,一邊信筆揮灑,如有神助。那種骨骼勁挺,而又瀟灑紛披的翼翼之態,仿佛成為先生區別于其他建筑與園林學者的重要特征。
梓翁才藝之多,世所共知。記得當年先生還曾籌款翻印了古典家具名著《燕幾圖》《匡幾圖》,以供學子與同好參考,對紅木家具的如玉觸感亦津津樂道。此外,先生的教研室一角,還長年倚靠著幾根瘦勁樹干,那是先生特意挑出的制杖良材,預備親手加工好了分贈師長與老友。
橫抒縱引,不離其宗,亦是先生授課的獨到之處。記得多年前一次,陳先生延請昆曲名家來校作講座,示范講解表演中的各種情態把握,剎那間滿堂溢彩,顧盼神飛——講座甫畢,端坐前排、擔任主持的陳先生徐徐起身回首,暢談感想,一時切中肯綮,娓娓不絕,臺上人佇候許久,終于忍不住,偷偷從陳先生身后向臺下的我們輕揮素手,悄然而去——而陳先生猶自妙論不斷,不以為意。
種種繽紛愛好,如同大鵬之翼,極大助益了先生的領域貫通與思想升騰。
先生青年時享譽海上畫壇的代表作《一絲柳一寸柔情》,是以畫面下方氣韻悠長柔緩的萬千柳絲,鋪墊出上端一雙團團而棲、墨色濃重的小鳥——這一布局,讓人想起北宋王安石描述名剎天童寺的“二十里松行欲盡,青山捧出梵王宮”的句子。
田園遠山間,一塔標出,攝人眼眸,先生卻并未止筆,而是由塔及泉,翼翼揮灑:“而路旁泉聲益喧,延續數里,清澈見底,荇草蔓生,雖時近中午,溽暑卻頓為之一消,古人所謂‘醒泉’者,殆指此類而言了”。此時先生猶覺展翼未足,于是由泉及酒:“晉南的泉,其佳處在醇厚清冽,荇草翠綠若新染,仿佛如飲汾酒,其濃郁芬芳處為他酒所不及者一樣。”隨后復由泉及田,并稍作搖曳:“這水從霍山山間來,名霍泉,眼底的一片肥沃農田,便是此泉所形成的。如今廣勝下寺山門口建了水力發電站,又將泉三七分流,灌溉了趙城、洪洞兩縣的土地……”
科學發展,學科細化,終會是時代的規律。但這也令中國傳統的“泛文人”“泛藝術”社會脫胎換骨——原本詩詞、書畫、拍曲、造園渾成一體,方能烘托孕育出的建筑與園林審美高致,終究迤邐而遠。傳統田園社會橫向浸潤、滲溢的文化藝術脈絡,終究不免被日益嚴整細密的工業社會之縱向專業分野切斷。深具東方特征、恢宏融通的藝術共振現象逐漸消失,藝術通才與巨人日益罕見,專業設計者往往缺少必備的創造力與融通力——在這樣的語境里,陳先生卻以其穿越時代、融通藝林之身,重新接續起被工業時代長期割裂的社會筋脈,重構了中華文人大眾與中華傳統建筑以及造園藝術的互動互哺,成為面向全社會的建筑與園林審美啟蒙者。
初入陳門時,先生已近古稀之年。高鼻長身,漫行鶴立。一件半舊的藍色中山裝,被穿出長衫裹軀般的搖曳味道,仿佛落拓不羈的魏晉名士。可一口風味濃郁的浙江官話,卻又如紹興黃酒,暗透出“江東子弟”的才俊氣質,讓一眾弟子們有閱讀魯迅文章般的親切。
那時先生正連遭喪妻失子之痛,年華驟老,皺紋滿面,如山水皴法般交織出凝重沉郁的神情。而一身洶涌的煙味,卻又伴著汩汩的才思而出,剖析古建、指點江山、經營園亭、揮灑辭章,仍是彌漫不散,共人欲醉。
那時我們有幸聽先生指點,南下北上,攀躋考察,寄情遣思。岱廟勁柏、登封塔林、侯馬古墓、長安碑碣間,留下亦步亦趨的仆仆足跡。而每回經過三門峽、風陵渡的大河彎環,壁立千仞,或是蘇州、常州諸府的溫山軟水、迤邐樓臺,總會想到先生解衣盤礴或是對月當歌的豪興逸情,讓我們也情懷激蕩、神思飛揚起來——30年過去了,先生那種種超然“跨界”、不拘一格的軌范鳳儀,仍令人回味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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