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看過一個腦筋急轉彎,問題是《離騷》的作者姓名是什么?回答“屈原”是錯誤的。《史記·屈原列傳》開頭就說了嘛,“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史記·楚世家》也說了,楚國是羋姓的后人。那屈原自然也是羋姓了。那為什么我們要管屈原叫“屈原”,卻不叫“羋平”呢?這就涉及古人的姓、氏、名、字四個概念了。
屈原為什么與楚王同姓不同氏?
我們仍然從屈原說起。屈原與楚國王室是同姓,屈原又是屈氏,那么楚國王室也是屈氏嗎?答案是錯誤的。根據傳世文獻來看,楚國王室是熊氏,在《楚世家》里,就記錄了商周之際的楚人先祖鬻熊,他的后代就都以熊為氏。不過根據新出土戰國文獻的記錄,楚國王室的氏應該是“酓”。“酓”可讀“yǎn”,是酒味苦的意思;也可讀“yǐn”,同“飲酒”的“飲”,也與酒有關。楚人有為王室進貢苞茅的義務,苞茅就是用來濾酒的植物,大概因此也就有了“酓”的氏。
“酓”為何被傳為“熊”呢?宋代出土了一塊戰國秦國《詛楚文》石刻,上面的楚王叫“熊相”,所以過去一般認為,“熊”是秦人對楚人的蔑稱,到秦大一統后就把“酓”徹底抹去了。但根據新出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楚人先祖季連為祝融幼子,祝融派人找他大概想傳位。季連卻躲在山洞不肯接受。使者放火焚燒相逼,季連大喊:“熊在里面呢!”意思是,季連不在這兒,您找錯了!使者回報,祝融感嘆“是穴之熊也”,就把季連取名穴熊。季連的后人就以熊為氏。
這樣看來,從“酓”到“熊”或許并非秦人的蔑稱,而是戰國就有的文字通假,到秦代統一了這種書寫。畢竟黃帝也號稱“有熊氏”,說“熊”是蔑稱并不可靠。其實,文字在流傳中傳抄訛誤是正常的,像楚國王室其實最早也不是姓“羋“。“羋”同“咩“,是羊叫的意思,所以也有人望文生義,說楚人以羊為圖騰。但根據新出土戰國文獻的記錄,我們可以得知楚國王室的姓實際上是“嬭(妳)”,商代甲骨文有“爾(爾)”這個地名,這大概才是“嬭”姓的來源。
這樣一來,我們就知道楚國王室是嬭(羋)姓和酓(熊)氏。那么,姓和氏之間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從今天來看,姓就是氏,某人的姓就是某人的氏,也可以說是某人的姓氏。但在周代,這是存在一定區別的。以屈原為例,他的屈氏是怎么來的呢?一般認為,屈氏的來源是春秋前期的楚國人莫敖(官職)屈瑕,有種說法屈瑕是楚武王的兒子,雖然未必可靠,但應該是王族;還有一種說法,屈氏的來源是西周前期的楚國人屈紃,可能是楚君熊繹的弟弟。
這樣看來,氏可以理解為姓的分支。《春秋左傳研究》說:“姓者,生也,以此為祖,令之相生,雖下及百世,而此姓不改。族者,屬也,與其子孫共相連屬,其旁支別屬則各自立氏。”意思就是姓是大宗,即使后世相傳百代,姓也不會改變;而姓下面的各家族,則可各自立不同的氏。也就是說,屈原與楚國王室的祖宗都是嬭(羋)姓,但酓(熊)氏只屬于王室這支大宗;屈氏這種分支小宗也屬于嬭(羋)姓,但不屬于酓(熊)氏,而是自己的屈氏。
屈原為什么不能叫做羋平?
那么,屈原到底能不能叫“羋平”呢?其實,屈原叫屈平是可以的,在《屈原列傳》里就這樣叫。但屈原叫“羋平”卻是絕對不可以的。這涉及周代姓和氏的不同用法。清代顧炎武《日知錄·原姓》稱:“男子稱氏,女子稱姓,氏一再傳而可變,姓千萬年而不變。”說的是男子以氏相稱,女子以姓相稱。所以屈原就不能叫羋原、羋平。同樣,孔子的“孔”也是氏而不是姓,孔子是商朝王室之后,他的姓應該是“子”;但孔子的“子”不是姓,和孟子的“子”一樣是尊稱。
至于女子一般以姓相稱。在《詩經》中就多次提到“孟姜”,這并非人名,而是姜姓長女的意思。孟(或伯)表示排行老大,仲表示老二,季表示老幺,叔表示排行居中。這是一種稱呼結構。也有一種結構是謚號加姓,比如春秋齊國公主莊姜、文姜,莊姜嫁給衛莊公為正妻,故可從夫謚為“莊”;文姜嫁給魯桓公,但魯國夫人享有獨立謚號,故謚為“文”;還有的女子也稱氏,一般出嫁前從父氏,出嫁后從夫氏,比如齊國公主也可以統稱為“齊姜”。
不過,“男子稱氏,女子稱姓”的稱呼結構主要盛行于春秋時期,到戰國時期姓氏就開始混同,到秦漢時期就基本合二為一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呢?南宋鄭樵《通志·氏族略》稱:“姓,所以別婚姻;氏,所以別貴賤。”是說姓是為了區分婚姻的;而氏是為了區分貴賤的。也就是說,姓表示的是血緣集團,因為周代盛行“同姓不婚”制度,所以女子在結婚時和嫁入后,都容易辨別出身;而氏表示的是社會集團,男子需要參與各家族政治活動,也容易辨別出身。
周代因為生產力還比較落后,社會主體是大家族,也就是所謂的“氏”;戰國秦漢時期因為鐵犁和牛耕技術發展,一家一戶的小家庭成為社會主體。傳統的宗法制度瓦解,姓與氏的區分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現代具體的氏,不少都是來自周代的“氏”,比如熊、屈;像秦、齊、楚、趙、韓、燕、魏,這些姓氏都是戰國諸侯國名,也是當時的“氏”。而現代的姓氏一般也不再變化,這種屬性又是來自周代的“姓”,但具體的姓,在今天姓氏中比重不大了。
周代氏的由來一般有以下幾種:一種是以封地或居住地為氏,這種最為常見,“戰國七雄”國名至今都是氏,還有一些小地名如東門、南郭、西門、北宮等也是氏;一種是以職官為氏,比如司徒、司馬、司空都是周代官職,司馬遷祖上程伯休父,因官居司馬而立司馬氏;還有一種是以祖先名號為氏,比如孔子氏“孔”來源于其先祖孔父嘉(字孔父),孟子氏“孟”就是來源于其先祖孟穆伯(字孟或行孟),而莊子氏“莊”則可能是因為他的某位祖上謚號是莊。
姓是不是來源于母系氏族社會?
周代姓相對氏來說則要少得多。網上流傳所謂“上古八大姓”的說法,但這種說法沒有依據。文獻中只有“祝融八姓”的說法,指祝融之后己、董、彭、禿、妘、曹、斟、羋(嬭)八姓。周代比較重要的古姓,還有風(太昊之后)、姜(炎帝之后)、偃(皋陶之后)、祁(帝堯之后)、姚或媯(帝舜之后)、姒(夏王室)、子(商王室)、姬(周王室)、嬴(秦王室)等等。我們注意到,其中不少姓都帶了個女字旁,這又是為什么呢?
根據戰國時期《國語·晉語》的說法,少典娶妻有蟜(jiǎo)氏,生黃帝、炎帝。黃帝因為姬水而姓姬,炎帝因為姜水而姓姜。如此說來,姓、氏在三皇五帝時代就有了。近代學者根據西方人類學理論,認為姓起源于母系氏族社會,氏起源于父系氏族社會,這樣也能解釋不少姓從女字旁。不過,這種說法有嚴重缺陷。一方面,根據現代人類學研究,母系社會并非父系社會必經階段,也就說中國上古不存在普遍的母系社會;另一方面則是甲骨文字的詰難。
經過學者的研究,發現在商代并不存在明顯的姓、氏區分,很可能也就沒有姓、氏概念。比如商王武丁王后有婦好(子)、婦妌(井)等, “好”“妌”表示她們出身的家族子方、井方,并非像周代一樣表示姓,但同時又可以表示她們的名。女字旁可有可無,只是表示她們的性別,并非所謂“上古母系氏族”。至于商王族確實多稱“子”,但這個子不是姓,只是王族身份的一個稱謂;商王族成年時有“子子”程序,由自然的“子”變為社會的“子”。
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理解姓、氏、名、字的區別實際上是源于周代了。商人沒有分封制度,氏族活動范圍穩定,故不需要姓、氏之分。周人將子弟分封各地,這才需要姓、氏之別。周人見到商人稱呼多“子”,所以就把商人稱為子姓。至于其他的姓也是周人改造的,比如周王室的姬姓,“姬”在商代甲骨文中是一種女性人祭或神靈,很可能來源于商人俘虜周人女子,將其作為人祭的命名。周人的文字繼承于商人,所以也化用了一些商朝就有的稱謂。
周人的另一創舉,是從商人的“子子”中發明了名和字的區別。在周代以至近代,名是出生的名字,為自然化屬性,多用于謙稱;而字是成年的名字,為社會化屬性,多用于敬稱。名和字之間一般有聯系,或相近或相反。周代至后世不少人的字都是“子某”,這正是沿用商人的習慣,比如孟子字子輿;同時周人又創造了男子字稱“某父”、女子字稱“某母”的結構,比如孔子字仲尼(父)。而周代的字又可以立氏,這也正是商代姓、氏、名、字不分的遺存。
文/林屋公子(歷史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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