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桃李都飛盡,又見春光到楝花。”走在鄉村,一樹樹的楝花,安靜地佇立在農家院前。淡紫碎花,悠悠飄落,歲月靜好,讓人流連。
記憶深處那段美好時光,也與楝花有關。童年時,外婆家門前也有一棵苦楝樹。苦楝樹太高,長出的花太小,我不大喜歡它。但這棵樹長得好,外婆說,這樹好種,因為苦,不招蟲,鳥也不吃它的花和果。它秀麗玲瓏的葉片,如剪紙般青翠均勻。那質地致密的樹干樹枝,總是清清爽爽,遠看如同一把撐開的綠傘。
暮春時節,楝花紛紛揚揚地開了。我還沒上學,有著遼闊無垠的自由和快樂,于是總愛往外婆家跑。外婆家和我家在一個村的灣里,我家是上灣,外婆家是下灣。舅舅家有四個娃兒,兩個表姐一個表弟和一個表妹,表妹年紀和我相仿,正好是玩伴。每每到外婆家,她總愛背著表姐們,悄悄地從一個藏得嚴嚴實實的瓷缸中變戲法一樣,掏出一塊石冰糖或是紅糖片之類,讓我大解饞勁,內心幸福感爆棚。
楝花盛開時,我們幾個每天在樹下玩,捉迷藏、玩彈珠、打紙炮、呸硬幣……只有外公外婆總在忙活。外公是“全能手藝人”,除了“莊稼把式”外,幾乎啥農活都會。農閑時,他總愛抱著一個像吊塔一樣的木頭吉他在堂屋中“當當”地彈著棉花。外婆呢,洗衣服、砍柴等,一刻也不閑著。我們玩累了,就央求外婆講故事,還要她用粽葉編個蜻蜓。外婆說,她會編一個新娘。
“新娘美嗎?”我們睜大了眼睛。
“美呀!發髻上插著花。”
恰逢,微風拂過,淡紫色的小花朵兒飄下來,落到外婆花白的頭發上,溫柔淡雅,煞是好看。表妹大呼:“噢!我知道了,是像外婆這樣漂亮的新娘!”此話一出,外公逗樂般應道:“你外婆年輕時,美得賽過花兒吶!”外婆笑得前俯后仰,兩頰泛起了紅暈。這棵楝花是外公外婆結婚之初,建房子時種下的,它見證了外公外婆白手起家、攜手并肩的幾十年。“這棵樹年年都開花,年年都開得好。”外婆高興地說。
抬頭,才發現楝花也有別樣的美。細碎的花朵兒,聚集一齊開放時,紛繁而熱烈,靜謐又震撼,滿樹紫白相間,密密匝匝,美得如詩如畫。
到了外婆家,我就賴著不走了,總愛住上幾晚才回。
兒時的許多個夜晚,我常常纏著外婆,問一些天馬行空的問題。像許多小朋友一樣,我也對生死問題格外好奇。外婆也同其他大人一樣,哄騙我她死后會變成星星。我那時剛剛知道“不能用手指著月亮,不然月亮會割耳朵”,于是我很大聲地說:“外婆,我不要你變成星星,我要你變成月亮,以后我指著你,就是想要同你說話,你不能割我的耳朵。”外婆笑了,眼里有淚花閃爍:“都聽我的元滿的,我們元滿說什么就是什么。”
外婆年輕時,曾讀過書,對《增廣賢文》很是嫻熟,有時與外公吵架時,她嘴中的罵詞居然能押韻,從她嘴中一出來,儼然是在唱戲文。可惜的是,外公從不接嘴,任她罵到口干舌燥。罵到最后,總是以外婆這樣一句收場:“你個冒得出息的,想跟你吵架都吵不起來,真正是氣死我噠!”后來,我才知道,外婆家是財主,家里有幾百畝地和十幾處房產,還有幾個榨油坊。外公原是她家的長工。原來這里面還有一段很俗套的千金小姐下嫁長工的傳奇故事,怪不得外公在她面前一點脾氣也沒有。
外公沒有文化,家中的大小事務都是外婆當家。外婆對讀書人很敬重,也經常告訴我:“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又一季的楝花開過后,我要去上學了。外婆讓外公做一個凳子送我,外公買來苦楝木材,又鋸又刨,給我打了一個嶄新的凳子。這張凳子高矮適中,表面光滑,還自帶淡淡的清香。拿凳子時,外婆對我說:“元滿嘞,苦楝就是苦練,求學不怕苦練,才能成大器喲。”我一直記得外婆說的“苦練”,讀書向來都很刻苦。
秋天,苦楝樹結籽了。一簇簇的苦楝籽,由青變黃,像一個個金鈴,成串成串地掛在樹枝上,在秋陽的映照下熠熠閃亮,分外耀眼。地上的苦楝籽,不計其數。我把苦楝籽帶到學校,賣給同學們,一毛錢五粒。男孩子玩彈弓,又圓又硬苦楝籽是最好的“子彈”。女孩子呢,我對她們說:“這個苦楝種子,能種出一棵美麗的花樹來。”沒想到這“生意”不錯,我賺了整整五塊錢!
外婆知道后,把我叫到跟前。她端坐著,兩手放在藤椅上,神色嚴肅。“你拿苦楝籽去賣錢了,是不是?”我不曾見過外婆這樣,便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低著頭。良久,外婆才說:“樹是我們種的,但美景是所有人的。做人不能貪心,你還小,長大了就會明白這些的。”
外婆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去世了。還記得最后一次告別時,楝花開得正盛,她一只手扶著樹干,一只手向我揮別。我回頭望,外婆與楝樹佇立著,她的笑容一如燦爛綻放的楝花,我永遠也忘不了。
外婆臨去世的那天,我見了她最后一面。她半靠在床上,臉色蒼白,臉頰消瘦得快凹陷下去了,床頭木凳上放著一個痰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見我來了,招手讓我近前,用虛弱的聲音問我最近書讀得怎么樣?我自豪地告訴她:“外婆啊,我又考了全班第一名!”外婆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然后又讓我給她梳頭,我輕輕地、小心地梳著她滿頭稀疏的白發,卻聽外婆在喃喃地說道:“元滿嘞,你要好生讀書喲,外婆沒得幾天活了,今后就真的變成天上的星星或者是月亮了。不管外婆毑變成啥子,都會永遠保佑我的元滿,一生富貴平安……”
當晚,外婆永遠地走了,真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星星。
后來,我問媽媽,那時為何不帶外婆去醫院治療,媽媽眼里是化不開的苦痛,聲音哽咽:“你外婆得的是肺結核,她瞞得太久了,治不了了。”
“至親的離開不是一場暴雨,那是此生漫長的潮濕。”雨不知疲倦地下著。一如我潮濕的心情。死亡不是永別,忘記才是。忽然想起了倉央嘉措的那句“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或許,所謂救贖,無非是坦然地面對人生一切際遇,跌宕沉浮亦好,生死悲歡亦罷。我們能做的,只是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未來,一次又一次地與人間握手言和。
再后來,外婆家的老屋拆了,舅舅在建新房子時,將那棵苦楝樹也砍掉了。歲月老去,而記憶常新,那一樹楝花,年年歲歲開在我心中……
□唐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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