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始終兼具書寫與言說兩種面向。前者指向作者創作,后者指向讀者接受。任何讀解評價,都是對書寫的言說,然而作家的言說卻有時缺席,文學訪談的意義就凸顯出來。我概括為:打破獨白,回歸現場,導向問題。傅小平的《一米寂靜》實為當代文學的探訪游歷,通過對話勾勒16位作家的精神肖像、創作版圖。好的訪談猶如翻開魔術師的表演道具,其中包含人生和作品的“戲法”。
文學對話是“破門而入”后的“短兵相接”。放下客套,深準穩狠,直入創作命門,又是極高要求。它基于坦誠之上,是眼光、修辭、趣味和視野的統一。傅小平是理想的提問者,不虛美,不回避。書中每篇對話都基于小說細讀,可謂一位評論家對作家的“在場評論”。直與勇的氣性,尤為難得。他充滿疑慮,拋出尖銳問題。張賢亮的創作力、創新性和突破力是否枯竭?“或許正因為小說人物沒有原型,是你憑著想象‘編’出來的……我有一種印象:從總體上看,人物形象過于符號化。”傅小平也質疑《一億六》敘述的離奇失真,“這種超乎尋常的構想,多少觸及了社會倫理的敏感神經,其中又有多少合理性?”
書名“一米寂靜”暗示了等待回應的空隙,也是作家意欲辯駁前的靜默時刻。它決定了成書后的風格——爭論與辯白。“任何典型人物都有符號化的特點。你說的兩個缺乏個性的人物,恰恰是我著力塑造的。”在提問中內置批評的情形,并不多見。談話也引發諸多富于啟迪的話題,如作家和小說家、虛構與非虛構、尋根與西化、現實與荒誕、當下與記憶的關聯分野。“非虛構,在嚴格意義上也是虛構,至少是半虛構”,它可以轉化為事實與“可知事實”的關聯。“當下的生活不僅僅是當下的,它也是激發我過去記憶的一種活力,它會賦予我過去的生活一種新的意義。”
這些命題也揭示文學中看似異質,卻辯證統一的要素。唯有比較兼容,方有開闊認知。越是形而上的虛構,越要寫出現實的質感。“如果沒有全球視野,沒有對包括西方在內的世界文明成果的充分汲取,這個本土的‘民族文化傳統’也看不清,深入不了。因此,繼承傳統的意義,是我們重新發現和創造一個傳統。”而此書更廣的視域在于,不只聚焦世界、文本和作者三大中心,還從文學評論延展至文化研究、時代征候等面向。文學情懷取決于“你關切的半徑有多大,對他人、對家國、對世界,有沒有熱情”。傅小平意欲還原作家創作生態、語境和傳統。它自然形塑千殊萬別的寫作姿態:是游戲消遣,還是載道莊嚴。經典和娛樂不可偏廢,“用經典打擊娛樂,說對方太低級了;或者用娛樂打擊經典,說對方太‘老’了,都是傳統文學理論一根筋的后遺癥。”
作家如何與傳統發生聯結,閱讀的接受史,潛文本之影響史,又是如何?“《離騷》讓我知道人生命運的蒼涼和蒼涼后的瑰麗。《山海經》使我知道了中國人思維的源頭。”這類引入,使賈平凹故事搖曳,閑話彌漫,節奏從容。傅小平不只探訪作家當下所是,還探求作家何以如此,它揭示作品的“生成”。如莫言“用輕松和幽默的筆調,寫沉重、痛苦的人生,實際上是我從多年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一種經驗”。馬原更關切“人類永遠的困境和命題”“我的作品就像那些耐看的女人,年輕的時候看著不年輕,老了也不顯老”。
傅小平是胸中自有疆域的訪問者。不同作家氣象如文學地理,作品的源與流,乃是水文;風格的通與變,形同地貌。正如蘇童所答,“我的一部分寫作行動,可以說是一場持續的造街行動。”其核心是空間布置。訪談亦如此,修建廣場廟堂,安放文學靈魂。傅小平在中西古今四維中調取話語,或比類參考,或拋引輻射。與《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的楔引相類,對話之前對語境緣起的述評,如同一碗好面的“澆頭”,是靈魂之鉤玄。
《一米寂靜》副標題謂之“當代文學對話錄”,而非訪談錄。這說明傅小平的志趣:主體性視角,商談式交流和碰撞性交鋒。它絕非一種反射問答,而是持有立場、鋒芒銳見的“導引”。所謂問者激與蕩,答者生與發。訪問并非總是認同,而是期待思想的回聲、觀念的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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