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鄭偉(杭州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講師)
提起《茶花女》,有人會先想起那部文學名著,有人則會提到那部著名歌劇,還有人會認為這是一部電影或話劇。的確,在藝術史上,很少有哪部作品像《茶花女》這樣,同時在諸多藝術領域都享有盛譽。
譯林出版社出版的小說《茶花女》譯者鄭克魯在序言中如此說:“《茶花女》從小說到劇本再到歌劇,三者都有不朽的藝術價值,這恐怕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文藝現象。”
其實,《茶花女》在中國的傳播史上,還有不少頗可玩味的藝壇往事。說起把《茶花女》譯介到中國來,就不得不提到清末民初的一位著名翻譯家林紓。康有為在一首詩中,把林紓與翻譯《天演論》的嚴復相提并論:“譯才并世數嚴林,百部虞初救世心。”
完全不懂外語的林紓成了譯作無數的“譯界大王”,已是咄咄怪事。而林紓的第一部譯作就是《茶花女》,這部作品讓他一舉成名。
1897年早春,林紓的妻子離世,他備受打擊,郁郁寡歡。他去看望好友魏瀚時,好友為了讓他排解愁緒,建議他和從法國留學歸來的王壽昌做翻譯。王壽昌十分熟悉法國文學。但林紓有些猶豫,在魏、王二人的極力勸說下,林紓終于同意了。
《茶花女》是法國作家小仲馬的代表作,描寫了巴黎上流社會交際花瑪格麗特與阿爾芒的愛情悲劇,凄婉感人。林、王二人開啟了一種奇特的翻譯合作模式。王壽昌先口譯,爾后林紓用文言文加以筆述。當兩人譯到感人處時,常常相對而泣。他們將書名譯為《巴黎茶花女遺事》,“遺事”是我國傳統話本比較喜歡用的一個書名,最著名的“遺事”大概是《大宋宣和遺事》,其中就有《水滸傳》的藍本,成書于元代筆記小說輯錄,以說書方式連貫而成。林紓給《茶花女》起了這個本土化的名字,很符合中國人的胃口。
林紓署名冷紅生,王壽昌署名曉齋主人。在引言中,林紓道及了翻譯這本書的緣由。
曉齋主人從巴黎歸來,告訴冷紅生,大小仲馬父子的作品在巴黎最為出名。而小仲馬的《茶花女》是他最好的作品。閑暇時,曉齋主人口述其中故事,冷紅生用筆記下來。
林紓后來又與不同的人進行合作翻譯,譯作頗豐,他憑借“耳受筆追”的方式,翻譯了100多位作家的作品。他的翻譯模式,也給后世不少啟示。林紓因為不懂外語,只能憑借懂外語的友人口述,然后根據其意思進行翻譯,所以他的翻譯很少有后來那種歐化句子的弊病。他翻譯的成功,也讓人思考,譯者的母語水平對翻譯的重要性。
《巴黎茶花女遺事》出來后大受歡迎,一時洛陽紙貴,被人們稱為外國《紅樓夢》。邱菽園《揮麈拾遺》說:“中國近有譯者署名冷紅生,以華文的典料,寫歐人之性情,曲曲以赴,煞費匠心。好語穿珠,哀感頑艷,讀者但見馬克之花魂,亞猛之淚漬,小仲馬文心,冷紅生之筆意,一時都活,為之欲嘆觀止。”
魯迅青少年時期就購買了《巴黎茶花女遺事》。周氏兄弟在日本留學時,十分喜愛讀林紓翻譯的小說。一旦有一部林譯小說印出來,他們就會跑到書店去買回來閱讀。
葉靈鳳閱讀《巴黎茶花女遺事》到了癡迷的程度,感覺自己“擠在人群中也仿佛是小說中的阿蒙(現譯作‘阿爾芒’)”。郭沫若說他少年時期最嗜好的讀物便是“林譯小說”。錢鐘書也對自己青少年時期閱讀林紓翻譯的小說念念不忘。他說自己就是因為讀了林紓的翻譯,才對學習外國語言文學產生了最初的興趣。他認為林譯小說把他帶進了一個新的天地。這是一個不同于他早已熟悉的由《水滸傳》《西游記》等構成的中國古典小說的世界。
作家王蒙的名字,據說是由其父好友何其芳受《茶花女》男主人公“阿蒙”啟發而起的。
如果說《巴黎茶花女遺事》掀起了當時歐美小說在中國流行的熱潮,那么我國最早的話劇團體春柳社表演的話劇《茶花女》,則標志了中國現代話劇最初的萌芽。
1907年,中國留日學生組織的“春柳社”排演話劇《茶花女》,并在日本東京首次公開上演。一位男扮女裝的白衣美人贏得了臺下陣陣掌聲。這位白衣美人就是李叔同扮演的茶花女。這次演出改變了中國傳統戲劇的程式,以對白和動作為主要表演形式,是中國現代話劇的萌芽。
在小仲馬《茶花女》小說版、劇本版之后,還有作曲家威爾第的歌劇版《茶花女》。
《茶花女》劇本的翻譯還與一個漢字的發明有關。20世紀20年代,劉半農在歐洲留學期間,翻譯了劇本版的《茶花女》。在翻譯的過程中,他對如何翻譯代表女性的第三人稱代詞感到頭疼。在翻閱各種資料后,劉半農發明了“她”來指代女性的第三人稱。根據劉半農的翻譯,趙元任還給話劇版《茶花女》譜了一首歌,由劇中人演唱,歌名為《茶花女中的飲酒歌》,不過這首歌和歌劇《茶花女》中的《飲酒歌》是兩首完全不同的歌曲。
威爾第的《茶花女》是中國引進的第一部外國古典歌劇。1956年,歌劇《茶花女》首演于北京天橋劇場。歌唱家李光羲飾演這部歌劇的男主角阿爾弗雷德。歌劇中有優美動聽的旋律,有富麗堂皇的舞臺布景,有充滿戲劇性的動人故事情節,讓觀眾體會到,歌劇的美是可以雅俗共賞的。
歌唱家幺紅在《懷念李光羲老師》一文中回憶:“在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洋’唱法的時候,只要有人提‘洋嗓子’或‘堂音’就會說起《茶花女》的《飲酒歌》或是《貨郎與小姐》之類的西洋歌劇。老演員們在傳授如何演好《茶花女》中的薇奧萊塔時,總是繪聲繪色、如數家珍地用接近夢幻般的形容詞在我面前說起老一輩演員們傳奇般的故事。而他們提到過的名字里最多的就是李光羲老師。”
原來,一位蘇聯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在中央歌劇院從事教學工作。經過一年的教學,她決定排演一部外國歌劇作為學院的結業匯報演出,最后定下排練《茶花女》。因此《茶花女》成了中國人排練、演出的第一部外國歌劇。
為了能讓觀眾更好地理解歌詞的內容,他們特別邀請了音樂學專家將歌詞翻譯成中文,這版歌劇《茶花女》也流傳至今。“中國人能演西洋歌劇”成了當時中國藝術界的一件大事,作為男一號的李光羲自然也成為了焦點。其實,李光羲并不是一開始就被定為首選的男主角。在聲樂班他是《飲酒歌》的陪練,因有這樣的經歷,他被安排在男主角的第三位,與他對應的女聲是張權,即使是坐在旁邊觀摩,李光羲也仔細地聽導演的要求,以便可以作出細節上的改變。這時,李光羲向與他年歲相仿的歌唱家郭蘭英請教表演經驗。后者當時已經是知名歌唱家。郭蘭英鼓勵他說,歌唱的道理和規律是一樣的。你只要把我的東西加上男人的氣派,就全齊了。在郭蘭英的啟發下,李光羲更加深入琢磨主角阿爾弗雷德的唱詞,想著自己看過的電影、聽過的長篇,給這個角色注入新的活力與生命。在排練的最后,李光羲大幅度的進步被導演看到,首演的男主角于是落到了李光羲的頭上。原本的第三組一躍成為第一組首演。中文版《茶花女》歌劇在當時一票難求,李光羲也成為無可爭議的中國歌劇舞臺的新星。
“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這樣歡樂的時刻雖然美好,但誠摯的愛情更為寶貴。”《茶花女》中的《飲酒歌》是西方歌劇中最為膾炙人口的段落之一。李光羲與張權在1956年錄制的版本則是我國最早的《飲酒歌》版本,在隨后的60多年里,這個經典的段落,被我國無數知名歌唱家演唱過,在各大晚會上成為亮相最多的歌劇唱段之一,成為觀眾心中最為熟悉的經典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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