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故鄉,是每一個人生命的起點。無論你身在何處,月亮總會在夜里默默陪伴著你,猶如一張發自故鄉的明信片,指引著你歸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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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動回復(小說)
史雨昂(21歲) 四川大學錦城學院學生
梅姨是我的房東,燙著一頭小卷發,總是在院子里進進出出忙各種事情,日子過得又熱鬧又隨性。有時說是去逛菜市,最后買回幾盆小花;被鄰居喊去跳舞了,反而是拉著各種食材的小推車回家。
這兩天梅姨的心情很好,臉總是紅撲撲的,愛跟租客多聊上幾句,說是入秋了要多吃芋頭,可以滋陰潤肺。如果租客正巧也閑,梅姨還會講講她南方老家每到八月十五,會用蒸熟的芋頭祭祀土地神的習俗。
沒人陪她聊天時,梅姨會捧著手機坐在院外的石階旁跟別人發語音消息,眼里常含著笑——梅姨在外留學兩年多的孫子要回國陪她過中秋了。
我覺得這件事有哪里不對——九月正值開學的時候,梅姨的孫子為何要選在這個時間點跨國跑個來回?而且她這幾個月總是用手機網購家電,空氣炸鍋、破壁榨汁機、露天燒烤的電烤爐、高檔游戲桌,卻統統堆放著不用,所以我擔心梅姨可能受到那種專門針對老年人的軟性營銷甚至是詐騙。
天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飽滿,初秋的風又散去了幾分夏末的熱。有天我正站在二樓走廊上散心休息,恰好好碰上了面露難色的梅姨。她見我有空,便湊過來問我能不能幫她“修手機”。
看著她打開軟件,調出一個動漫人物頭像的對話框,備注上寫的是“大孫子”。“你看是不是網絡有問題???”梅姨將手機遞過來,語速加快了一些,“我發了好幾條消息,突然不回復我了。是不是跨國聊天網絡不好,信息沒傳過去???上邊沒顯示小紅點說消息傳送失敗啊。”
我仔細觀察了梅姨與她孫子的聊天記錄,注意到她孫子每次對梅姨的消息回復得都很及時,大段文字里多是說自己覺著秋天吃什么東西好,甚至還附帶了相關食材或是制作用具的購買鏈接,明顯是用最新版本的AI設置的自動回復。
看著梅姨熱切的眼神,我一時不忍心將真相說出來。
“沒事,梅姨,你把手機密碼鎖先解除了,我幫你再設置一下就行。”
“唉,謝謝啦!你修好就喊我一聲。”
梅姨緊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恢復到前幾天那種輕松快樂的狀態,直接解除密碼鎖把手機交給了我,擺擺手下樓伺候花去了。
握著梅姨的手機回到房間,我想著先要排除她被詐騙的可能性,就一條一條地檢查她與孫子的聊天:
“龍龍,你在那邊過得怎么樣啊,飯能吃習慣嗎?有沒有想吃的?”
“奶奶,您放心,我過得很好。秋天最適合吃螃蟹了,俗話說得好,‘秋風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民間素有‘蟹肉上席百味淡’的說法。”
梅姨的“孫子”發完這條消息后立刻附帶了一系列購物鏈接。
梅姨沒有意識到這段回復后半段是在抄網絡上的話用來打廣告,直接下單了30只大閘蟹,還緊跟著發出語音消息:
“龍龍啊,奶奶給你買了30只大螃蟹。吃不完就養在水池里,你小時候就愛用筷子逗螃蟹玩,長大了再這樣玩會被笑話的。”
“是的奶奶,我很愛玩,家庭聚會最適合玩的就是桌面足球了,體積小,易收納,最多可容納八人對戰。”
應該是梅姨的消息觸發了關于“玩”的關鍵詞,AI自動回復了一條和玩相關的信息,自然還是在后半句附帶了廣告。
“哦,對,你跟你爹都愛看足球,行,等你們中秋回來就能玩上了。”
梅姨直接根據AI的提示從網上買了一臺高檔的游戲桌,不僅能玩桌面足球,還能改裝一下玩臺球和彈球游戲。
AI自動回復應該是軟件里的小程序服務,開通后可以根據消息內容編寫消息,多是白領設置來對接工作上忙不過來的小事,沒想到被梅姨當作是真人。我再點開這個自動回復的小程序查看,發現梅姨最新的這幾條消息之所以沒收到AI回復,是因為開通這項服務的賬號余額用光了。
我想了想,決定打通她孫子賬號資料里寫的電話,試了兩次沒人接,才想起國外有時差,便先用自己的錢給梅姨續上了服務,并多花了一點錢選擇了“純凈無廣告”模式,然后朝院子喊了一聲,告訴梅姨手機“修好了”。
隔天清晨,我打通梅姨孫子的電話,把梅姨這幾天忙里忙外以為他要回國陪她過中秋的事情說了出來,電話那頭的年輕人也很驚訝——他也沒想到奶奶會把AI自動回復當成真人。
我沒有詢問梅姨的孫子得知了這些事情會怎么處理,只是希望梅姨得知真相后不要太過失落——我的奶奶和姥姥也像梅姨那樣,一到過節就盼著家人回來團圓。
今年中秋節,因為和國慶連過的8天長假,我選擇回家過節。
望著干凈的夜空,淡紫色的薄云籠住澄凈的圓月,我又深深地打了一個飽嗝,躺在陽臺的搖椅上悠閑地看手機,與朋友互道祝福。
突然,我看見梅姨更新了一條朋友圈,上面寫著:
“大孫子回家過中秋,教會我怎么發朋友圈了。”下方配圖是標準的九宮格,第一張就是梅姨和家人拍的全家福,梅姨笑得很開心,臉還是紅撲撲的。
我也笑了,伸個懶腰,起身和家人去外邊合影留念,拍照時還總提醒拍攝者要把中秋的圓月拍進照片里。
月圓了,家人就要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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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海
王煜然(23歲) 香港理工大學碩士生
我從未見過故鄉的海,即使我生長在一座沿海的城市。
像內陸許多地方一樣,我們仰賴著一條穿城而過的母親河生存,仰望著支流盡頭那一頂高聳入云的尖塔喘息。只要你站在塔上,永遠能看到河,只要你身處這座城,永遠能看到塔,最終匯入海洋的河和高懸于天的塔,曾是我心中真正的大海與太陽。我對故鄉的海太陌生了,陌生到宛如一個迷茫的游客,對此一無所知。
直到成年后的某個盛夏,人從遠方匆匆歸來,雙腳還未踩穩站臺,濕潤的空氣已不由分說地貼上我的肌膚,悄無聲息地滲入每一個毛孔。那感覺像是裹著一件并不沉重的水鎧甲,溫暖,滋潤,舒適?;腥惑@覺,原來這兒的風里涌動著海,我從未見過的那片海。故鄉的季風不似沙漠的干燥,也不如外海的潮濕,恰到好處的輕柔,安撫著每一個歸來的游子和他們輾轉反側的夜。
在見識過無數汪洋之后,我第一次萌發出一個想法:想去看看故鄉的海,看看傳說中的終點和起點。地鐵轉輕軌換大巴,騎上自行車,花去了大半天,時近午后,面朝大海。岸上沒有沙灘,沒有礁石,只有一條望不到頭的步道。云團襯著藍天的空靈,盡頭是海,也是天,慢慢合成一道淺淺的線。海水卷起一排排不甚清澈的水波,面上有藻類漂浮,藍綠的紋中藏著若隱若現的黑。裝備齊全意圖去趕海的人們,茫茫然地沿著海岸逛來逛去。周遭盡是荒蕪與混亂,正在開發的樓盤,沿街叫賣的商販,等待作業的漁船,不能稱之為景區的景觀,赤裸裸地扔在人前。海是落寞的,我望向她的沉默不語,唯有清風掃過耳畔。
炮臺,征戰,硝煙傳遍過整條海岸線,歷史從這里上岸。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欲拒還迎地站上舞臺。河海相同之地,制鹽,捕魚,練兵,運輸,商貿,繁華在這里都曾變得空洞和乏味。海岸線開始一點點后退,留給更多的人更多的土地。真實又靜默的海啊,曾咀嚼過輝煌,現在也要忍得下寂寞,平凡又普通的人們,選擇在這里落葉歸根,也在這里揚帆起航。我們在這里結束,我們又從這里出發。海是終點,也是起點。
我對大海這副窘態感到親近。踩著腳踏車,毫無目的地狂奔在岸邊,任由海風吹走我的帽子。下車捉住飛走的帽檐,再一次無所顧忌地蹬下去。不妨看作是我與海之間你追我趕的小游戲,彰顯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我是海的孩子啊,無論走得多遠,境遇多糟,她都會張開雙臂迎接我回家,只要回到故鄉,總有溫柔的風親吻我。海風的方向,藏著每一個遠離故土的異鄉人說不盡的思念。思念從五湖四?;氐竭@里,化為城市上空永恒的氣團,填滿邊邊角角。
沿著海順流而上,尋到密密麻麻的河,某一條的盡頭矗立著尖塔,照看著兩岸的人家。我第一次在塔上,看到了海。因為自我見她第一眼,她便長在了我的心里。
我從海上而來,故鄉的海,我乘海浪而去,背著故鄉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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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們思念和幻想的一切,也在照耀和陪伴著月光
孫超杰 武漢大學文學院教師
在日漸遙遠的讀書生涯里,一位師兄曾跟我說,節假日若有回家團聚的機會,還是要多回去;當然在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在經歷兩個留校度過的春節后,我終于博士畢業了——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中午,拿到一張薄薄的證書。帶著這張證書我來到武漢,正是雪花飛揚遮掩來路的日子。我知道有些事情要慢慢忘掉,有些事情要重新開始。
今年端午,我想起那位師兄跟我說過的話。我和母親、妹妹一起來到巢湖,那是我姐姐生活了十年并且仍要繼續生活下去的地方。沿著湖邊小道,我們踏過一層層石階又在一個個石雕的“青魚”“螃蟹”上面拍照,最后坐著一艘快艇去感受波浪里的陽光。我聽到了母親的笑聲,這穿過波浪又穿過陽光的笑聲,不僅讓我覺得母親年輕了,甚至自己也年輕了?;叵胪辏抢镉心赣H輕柔的撫慰、溫情的鼓勵和疲倦的嘆息,但似乎就是沒有笑聲。母親在波浪里穿行的笑聲,就這樣緩慢而又及時地回到我的童年,讓我的童年也在波浪里蕩漾。
中秋還沒到,月亮還沒有圓,我就惦念著行程了。如果妹妹有空,她也會帶著孩子回家。在那片廣闊的田野上,在那片長滿狗尾草、蒲公英的田野上,我們透過車窗會看到道路兩旁的樹木,看到遠處粼粼的水面以及廢棄的但依舊高聳的磚窯,看到天邊夕陽的陰影還有飛鳥的斑點。我們知道等黃昏到來夜幕降臨,就會有一輪圓月掛在樹梢;而各家的院子和廚房里,就會響徹著孩子們奔跑的聲響。
順著聲響,我看到童年中的自己。那時我還很瘦弱,手里總是喜歡拈一根樹枝。這根樹枝劃過道邊的草地,就會驚起很多螞蚱、蟋蟀和青蛙。樹林深處的蟬似乎仍在叫個不停,但隨著秋雨來臨,它們就會慢慢消失,然后讓新的生命從土地里重新開始。童年的自己有各種幻想,但他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現在的模樣?,F在的我,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等待一些等待了很久的事,然后爭取每一個幸??鞓返臋C會:端午就吃各種口味的粽子,中秋就嘗試從沒吃過的月餅……在熱鬧繁華之后的夜晚,我又要去想未來的路,未來的難關,以及那些不可阻擋的將欲消逝的往事。
“我”在中間,連接著童年和未來的自己,就像是一根繩子的結。月光照耀著這根繩子,就像是照耀著人生的道路。我知道世上有無數這樣的結,有無數這樣的繩子在無限地蔓延,而只有月光在照耀和陪伴它們嗎?我知道我們頭頂的璀璨宇宙,那億萬年來靈魂聚集的地方,那些我們思念和幻想的一切,也在照耀和陪伴著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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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看到家鄉的那輪明月
栗清亞 中國科學院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博士生
家是游子心中的牽掛,愁緒的寄托,有余光中燒痛和等待的鄉愁,有聞一多詩中后園里開花的竹子,亦有魯迅先生《故鄉》里的閏土和猹……家,是年輕時的慰藉,是一直心向往之、魂牽夢繞的地方,是一個人最好的港灣,家里香噴噴的飯菜,是治愈一切的良藥。年輕時的我們,曾想著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而如今只想著多回家陪伴爸媽。
我抬頭看到家鄉的那輪明月,明月里有小時候的回憶。
回憶里的家,有貼滿獎狀的墻壁,隨著時間的流逝,墻上的獎狀已有斑駁痕跡,字跡也不再清晰;家,有紅色磚塊砌成的矮墻和青色的瓦塊,矮墻旁邊堆著很多木頭,雨后的木頭上長了很多木耳;家,有傾斜的槐樹,槐花的香味總會吸引調皮的孩童爬上去采摘,孩童時的自己因為采摘槐花刮傷了小腿。
兒時家鄉的四季更迭,一幕一幕呈現在眼前。春天,家門口的柳樹換上了新裝。柳絮飛舞的時候,一邊嫌棄柳絮太輕,飄到哪兒都是,一邊在有風的午后追逐著柳絮奔跑。夏天,院子里的4棵泡桐樹上總有數不清的蟬,我會聽著蟬鳴吃著冰棍;夜晚的時候,拿著扇子在家門口乘涼,聽著奶奶講故事,偶爾還會望著天空,看著星星發呆。秋天,家鄉散發著收獲的喜悅。鉆到玉米地里掰玉米,累的時候可以吃到美味的梨和葡萄;摘棉花的時候,總喜歡和姐姐比賽,看誰摘得多,看誰的棉花大。紅著臉的高粱,低頭害羞的谷子,秋風中搖曳身姿的芝麻,像小紅燈籠的柿子點綴在樹葉間,紫色的葡萄散發出誘人的香甜。冬天,背著書包回家的路上總是喜歡踩著厚厚的雪走,“咯吱咯吱”的聲音混著不怎么在調的歌,還有時不時和小伙伴的打鬧聲。冬日的中午喜歡喝奶奶熬的紅薯粥,冒著熱騰騰的氣,吃完飯坐在火爐旁烤手,順便烤著饅頭片和紅薯。冬月和臘月里,煙花逐漸多了起來,冒著熱氣的饅頭、餃子、大鍋菜,總是能隨時勾起味蕾。炭火里的溫馨、蜂窩煤的火苗、灶臺里柴火的光以及雪夜路燈下被拉得很長的影子,時不時跳出腦海。原來,這都是我記憶中兒時家鄉故事里的點點滴滴,斑駁的痕跡,很輕,亦很重。
我抬頭看到家鄉的那輪明月,明月里有長大后對家鄉的思念。
在旅途,免不了殷切思鄉情。在李白心中,思鄉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在杜甫詩中,思鄉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在我眼里,思鄉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
董卿在《中國詩詞大會》中講道:“故鄉是文人鐘愛的主題,故鄉更像是母體,孕育我們之后,以我們的離開來成全我們。所以到老了之后,你反而越來越會牽掛這個地方。在離和回,在遠和近,在親和疏之間,你慢慢讀懂了人生。很多人說故鄉是什么,故鄉是你年輕時候想逃離的地方,年老之后想回可能已經回不去的地方。”
讀過很多思鄉體裁的詩詞,曾經很不理解既然思鄉為何不歸去呢?后來的后來,當自己真正遠離家鄉外出求學,才知道,思鄉而不歸是何等愁緒。很多時候,背井離鄉,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生活,不是我們想任性就可以任性的。
崔顥說“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宋之問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終于在多年后,我明白了其中深意,或者他們對家的牽掛,源于家鄉的魅力與韻味。家,是神奇的地方,總是吸引著我們,讓我們產生“不如歸去”的沖動。有種牽掛,是家里飯菜的味道,簡單而溫馨,沁人心脾;是方言里飽含的濃濃鄉音,樸素而熟悉,環繞耳畔;是家鄉一磚一瓦的景色,零碎卻清晰,魂牽夢縈;是離開家鄉后無比懷念的韻味,抬頭望月,低頭思鄉,歷久彌新。
有一種幸福,叫回家。“吾心安處是吾家”,這份心安便是家?;丶液蟮纳硇姆潘?,是身體對家的依賴,是靈魂的寄托,是無比安心的休憩。外出求學的日子,總是睡眠不好,但只要回到家,躺在家里的床上,無論什么時候都能睡得很香。因為在家里,無比心安。只是,有一天,我們終將離去。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眼下,又是夕陽西下,然而只有高樓聳立,卻不見炊煙裊裊起。
余華說:“回首往事或者懷念故鄉,其實只是在現實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鎮靜。”原來,我一直在故事中回憶,在回憶中手忙腳亂,在不知所措后故作鎮靜。
他鄉縱有當頭月,不抵家鄉一盞燈,趁著故事還在繼續,趁著家鄉的模樣清晰,不如早日歸去。
我抬頭看到家鄉的那輪明月,明月照我還,我即將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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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不似家
鄧可而(22歲) 法國格勒諾布爾大學學生
癸卯年辛酉月,我拖拉著近30公斤的綠皮箱子只身前往法國東南部的小山城——格勒諾布爾。離開了家鄉廣東,任何事物都變了,唯獨月亮,成了我在這個陌生國度最熟悉的伴侶。她雖不似古人言,能架起一座我與家鄉的橋梁,卻在所有的細節沖突和焦躁中無聲地傳遞著寧靜致遠。
最早發現她時,是在出租屋的閣窗。我住的4樓雖然不高,卻已是頂層。鄰里的房屋稍高個半身,所以每次看風景都會有一圍樓頂冒出來,成了白玉盤的大理石托盤。窗子的模樣像極了彼埃·蒙德里安名畫《紅黃藍的構成》:中間是邊長為一米的白色正方形規矩窗框,左右兩側配上雙倍于窗長的赤色浮螺紋細絨簾布,由窗頂一根熟透榴梿顏色的實木方桿架立吊墜而成。要說最著名的藍色,還得是無垠夜空填補上了涂料組合的空白。它將梵·高的《星空》可視化,又把地中海的變幻搬上天際,星云激揚浪花。
一輪明月,就在這樣的襯托下,成為我最熟悉的面孔。我多希望她能再耀眼點,透過窗戶灑些魔法在我的紅白書桌上。可她佯裝聽不見我的訴求,就是那樣不爭不搶地懸掛于異域文化的世界。也可能是我從大學宿舍托運來的臺燈瓦數過高,讓月光黯然失色,所以地上霜與我的“文字生產”桌之間總是有一道錐狀暗影,怎么也無法落到指尖鍵盤。
這里沒有繁忙的城市街道,沒有亞熱帶的氣候,但有著壯麗的阿爾卑斯山脈和干燥無比的秋季。房東告訴我,今年的格勒諾布爾與以往不同,持續的高溫配上與溫潤毫不相干的冷風,難怪沒來兩天嘴角就爆了兩圈皮——對稱的話倒也不難看,可以上街。
我多希望,家鄉的愛人們能與我仰望著同一張白玉盤???個小時的時差足以將白天黑夜牛郎織女般隔開,永遠對不上碰頭的時刻。我憧憬未來,月將見證友情、學術、毅力與會心笑容。雖天涯無法共此時,卻希望此刻的月能將游子的思緒保存,隔天帶到那些念著我的愛人們的心上。
寫到這里,月亮又成了一座能架起我與家鄉的橋梁,將我與兩個美好的世界連接在一起。月不似家,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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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園左岸(小說)
宋晗(22歲) 蘭州工商學院學生
從平川越過茫茫沙丘,蜿蜒過數條潺潺溪流,孤寂地散落著不多的人家。在這個叫作安溪鎮的地方有個破破落落的茶園,叫作安溪茶園。安溪茶園種著百畝茶田,卻從不販茶。但安溪鎮的居民只做一件事,種茶。
陸十七也不知道這茶園有多少個年頭了,從他有記憶起茶園就已是破破落落的模樣了。外婆總是搖著蒲扇在他耳邊念叨:“茶園茶園,故園故園。丟了茶園,丟了故園……”
他知道茶園,卻不知道什么叫作故園。也許是茶梗上的一抹綠色,也許是茶田一眼望不到邊的孤寂,也許是穿梭其中凌亂落寞的風。
他也從不去想,他只如小鎮上那些匆匆忙忙在日月交替中完成一項又一項循環的村民們一樣,仔細勞作,分辨著春茶、頭采茶、頭春茶、明前茶和雨前茶。外婆教他,立春后到谷雨前采摘的茶葉是春茶;茶園開園后,極少量采摘的茶葉是頭采茶;第一波春天采摘的茶葉,是頭春茶;清明節前采摘的茶葉是明前茶;清明到谷雨之間采摘的茶葉是雨前茶。
外婆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她知道關于茶園的一切,卻不知道茶園外面的一切。
陸十七跑出去過,因為打翻了一碗蓮藕粥和外婆置氣,偷偷收拾了行李發誓要跑出這個破落茶園。他拖著笨重的包裹向著茶園左岸跑,他想,只要跑出這座茶園,就能脫下那裹挾于身的命運。
可是,人是永遠也無法與故土割舍下聯系的,這道理陸十七早就懂了。他剛跑出去一天,就因饑餓與疲倦交織又折返回茶園。外婆見他回來,眼里涌滿晶瑩的淚花,一把將他抱在懷里,讓他差點喘不過氣。晚上外婆小心翼翼地問:“十七,茶園外邊是什么呀……”陸十七大口咬著剛烙的面餅,嘟囔道:“茶園外邊呀,可好了!有一幢一幢的高樓,有一晚上都不滅的霓虹燈,還有吃不完的新奇糕點……”
過了很多年,陸十七都沒忘記那晚外婆的神情,她瘦弱的身軀靠在窗欞上,蠟燈微弱的光暈染在臉龐上,凝結出無數朵孤愁。
外婆其實也是想出去的吧,她會向過往的行人打聽外面的世界,會在每年春風起的時候放一只高高的紙鳶??墒牵敃r的陸十七不懂。他只知道,外婆會極其重視當季首次采摘茶葉的祭拜儀式,開山祭茶、奉貢果,燃清香。跟隨人群中整齊而堅定的語調,齊聲高喊:
“一鞠躬!愿神靈庇佑!”
“再鞠躬!愿風調雨順!”
“三鞠躬!愿施恩降福!”
陸十七也跟著彎腰鞠躬,跟著閉目祈福。他恍惚中覺得安溪鎮似乎永遠會與安溪茶園盤根依纏,久久矗立。外婆也永遠會在安溪茶園里護佑他長大,直至他長出羽翼飛出這片茶園,再也不會回來。命運的戲劇性就在于,在他暗下決心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時候,外婆卻永遠不會回來了。外婆葬在了安溪茶園里,在此長眠的還有遇難的陸十七父母和安溪鎮的幾十個村民。
陸十七捧著花圈,透過遺落在茶田上的祭酒珠滴,目光被折射得很遠很遠。遠到看見那場罕見的山體滑坡,將他的父母、他的叔叔嬸嬸們淹沒進去,直至沒過整個身子消失不見。他的心臟仿佛被穿透了一個洞,讓他開始急劇地想逃離這片故土。
安溪鎮從來不販茶,而安溪茶園從來也只種茶。
他曾問外婆,為什么要種這么多的茶卻不賣出去?為什么安溪鎮的居民從來都不會向往外面的世界?為什么每年都要舉辦這么冗長的祭祀儀式?為什么安溪茶園的牌匾永遠都是那樣破落卻不翻新?……
外婆爬滿皺紋的嘴角微微地翹起,輕輕拍著他的背告訴他,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答案的——抬著頭往前走,遇到什么就接受什么。人這一生,慢慢熬著一輩子就過去了,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外婆的回答太過隱晦,陸十七實在聽不明白,便也拋之腦后了。
他回過神,久久凝望著這片廣袤而望不到邊的茶田,晚霞的余暉斑斑點點投撒在每一片茶葉上,與身后長眠的親魂融為一片。他似乎在那一瞬間想明白了些什么,又想通了些什么,唇間掛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向著茶園左岸走去。
安溪鎮只種茶,安溪茶園破落的牌匾,安溪茶園每年冗長的祭祀儀式,安溪鎮從不向往外面世界的居民,都是因為茶園土地下有無法相見的親人與無法割舍的故土吧!外婆放飛的每一只紙鳶,都是因為她的小孫子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向過往的行人打聽一些事情記在心里,回家講給小孫子聽,他便不會想著要離開了吧!
可是,外婆不知道的是,他那天沒有跑出去茶園。
茶園左岸,還是茶園。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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