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
在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本巴》與其他幾部似乎略有參差,即便置入到整個茅獎的歷史中,它在題材與風格上都堪稱一個獨特的存在。一般對于茅獎作品的想象,多少會與廣闊的現實、厚重的歷史、復雜的生活等聯系在一起,而《本巴》則是幻想的題材、輕盈的敘述。它的獲獎,打破了那種關于茅獎的題材、主題的刻板印象,顯示出茅盾文學獎的多樣性、開放性和包容性,乃至于激發我們重新思考“小說”這一文體的生長空間,以及文學在今日民眾生活中究竟扮演何種角色等問題。
這一切都源于《本巴》的文本特質:它當然是小說,但也可以稱為童話或者寓言;它充滿飛翔的氣質,卻包裹著關于夢幻、游戲、時間的深邃內核;它將深沉的歷史化為飄逸的思辨,讓文學呈現出其有別于其他形式的表述。
《本巴》從蒙古族史詩《江格爾》中抽取元素進行當代創編,但他并非簡單地還原式重述,或者進行現代性的反思,而是將土爾扈特部回歸的歷史與史詩的吟唱進行了聯動,從而營造出一個似真似幻的文學空間。一般還原式的重述往往只是將口頭文學進行書面文學的轉寫,這種轉寫往往經過記錄者的修訂潤飾,如在前現代時期不同年代轉寫者層累式完成的《荷馬史詩》,或者浪漫主義和民族主義覺醒年代倫洛特獨立搜集整理的《卡勒瓦拉》。但在世俗化的“散文時代”,現代性“祛魅”的史詩已經被“現代史詩”小說所代替。小說作者深處現代性語境,即便試圖進行迷狂的書寫,也依然籠罩在理性思維的框架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巴》是原初史詩的否定之否定,拋卻史詩的外殼,而采用史詩的元素和思維進行文學的創新。這種“小說”,實際上是對18世紀以來歐洲興起的小說規制的突破。
《本巴》的突破性體現在,激活古老史詩的活力因子,讓詩性智慧在理性時代重獲生機,具有思想上的啟示意義。《本巴》淡化了原史詩的族群性和地方性色彩,在字里行間卻蘊含著中國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內涵。作為重新鍛造出的可譯性文本,它既是如夢如幻的中國故事,又是普遍共情浩瀚的世界文學,返璞歸真,舉重若輕。這使得《本巴》的文本兼具卡爾維諾的靈巧氣質和喬伊斯的象征品格,同時又是根植于本土文化多樣性的嶄新藝術創造。小說的無限可能性于此敞開,這也意味著需要重新認識中國文學的當代性問題。
所謂“當代性”顯然包含了幾重內涵,物理時間意義上的年代分期,意識形態意義上的政治性,以及躬身入局意義上的情感與態度。在文學飽受新媒體沖擊的當下,它在民眾生活中的出路與位置究竟何在?我想,《本巴》也許提供了一種路徑:前現代史詩原本是根植于民眾日常的集體歡騰形式,現代以來則分化為一種藝術門類,并向著日益細致的分支拓展,由于不同媒介與載體形式的迭代更新,小說在民眾日常生活中日益小眾化。但形式的小眾化,并不意味著史詩精神或者普泛的文學性的式微,它可能轉化為其他形態。
如今《江格爾》已經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但遺產如果僅僅是標本化的、博物館化的,就失去了其活力。“文化”與“傳統”如果要鳶飛魚躍般生生不息,那么就需要進行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使之重新煥發生機。《本巴》對《江格爾》的發展,就顯示出認識、弘揚、再造傳統的當代路徑:傳統即創新,它并不是復古與擬古,而是經過現代性洗禮后的革新與發展,將其重新置于當代文化生產與生活之中。唯其如此,傳統的魅力與活力才能綻放出璀璨之花。
(選自《文藝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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