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和篆刻是最具中國本土特色的兩門藝術,20世紀的書法創作,優劣見仁見智;篆刻經營雖只在方寸之間,其成就卻遠超古人,對此評論家皆無異辭。自吳昌碩以來,杰出者指不勝屈,韓天衡先生也是開風氣的大師之一。天衡先生書畫印三通,篆刻尤其精絕,具體成就涉及印學、印藝、印話三個方面。
相對于書法,文人留意篆刻較晚,專題研究大約開始于元代吾丘衍的《學古編》,其后諸書仍以泛論為主,直到沙孟海的《印學史》和羅福頤的《古璽印概論》,才開始用現代學術語言詮釋印章。天衡先生最早的印學著作是編訂《歷代印學論文選》(西泠印社),雖然有清代顧湘《篆學瑣著》這樣的印章文獻匯編在先,《歷代印學論文選》仍見選者的旨趣。不僅提要切中肯綮,細節考訂、印款釋文皆有可稱,謝稚柳先生謂“孜孜???,辨析舛訛,考釋疑端,得六十萬言,既贍且精,誠為古今印學叢書之大觀”,確非虛譽。
在編選印學論文的同時,天衡先生又將印學人物的生卒及重要活動、印壇重大事件、部分印章作品,編制為《中國印學年表》(上海書畫出版社),并多次增補,迄今仍有續作。用他自己的話說:“偶有所得,必徹宵達旦,一一錄之,身乏心勞而獨多小民暴富之樂。”
周亮工《印人傳》將篆刻分為猛利與和平兩派,前者以吳昌碩為代表,后者趙叔孺是領軍人物。若以繪事為譬喻,吳昌碩是寫意大師,趙叔孺則是工筆圣手。雖然兩派并無軒輊,論及藝術表現力,尤其是創作者個性展現,工整一派稍有遜色。天衡先生出自趙叔孺弟子方介堪門下,元朱、玉印、鳥蟲篆皆師承有自。而成就最終如沙孟海所言,“為現代印學開辟一新境界”,更得益于方去疾先生的鼓勵。
在早年出版的《韓天衡印選》后記中,天衡先生講到一則小故事,說自己23歲時以印稿請教方去疾先生,先生認真檢視以后說:“你可以變啦。”韓雖然謙稱“我怕基礎不夠”,而一粒“變”的種子從此播下,最終開花結果。我在1996年動筆寫《近代印壇點將錄》,引述這一事件說:“正是此一‘變’字成就韓天衡,恰如《水滸傳》‘洪太尉揭開天師符’,他日倘有好事者續作此《點將錄》,必取天衡坐第一把交椅無疑。”當時,有贊語說:“識韓慧眼金針度,木棉袈裟托付初。”
天衡先生的篆刻、章法、刀法皆形成極富個人特色的藝術語言,尤其可貴的是,他對這些技術問題進行理論總結,并從不吝以文字和講座的形式,將自己的心得傳授。如孫慰祖先生所言:“韓老師始終在做普及的事情,盡管他在專業領域處于最前沿地位,但他熱衷于做一些普及的事情,始終不忘這一點。從1984年初開始,他到學校去上課,創辦面向全國的函授班。這一方面的成果,對當代篆刻,特別是幾代年輕人的成長和整個中國印壇當代的技法、語言體系的構建,起了非常重要的主導性作用。”
天衡先生于印學的第三項貢獻是印話。與詩話一樣,印話不僅僅是印人、印事的八卦掌故,只言片語間皆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可供引申。印話的水平淺深與著作者的學養、識斷、聞見、文采有關,早年出版的《天衡印話》可稱杰作。
當下是輕閱讀時代,讀者對長篇大論興趣不大,中華書局推出天衡先生新著《印篆里的中國》,深入淺出地向大眾介紹印學文化,正符合“筆墨隨時代”的旨趣。
《印篆里的中國》分為三部分,與天衡先生印學、印藝、印話三項成果對應。上編“印篆源流”,用講談的語氣討論印學史的關鍵問題,設問有趣,比如流派印章何以發端于明代,印章文化何以興盛于江南?;卮鹨矐┣?,以明清流派印興起為例,天衡先生提到明代中后期開始古璽印收藏風氣,秦漢古印譜的鈐拓出版,青田石成為印材之主流,再加上文人出于“崇古閑適”目的參與篆刻游戲,于是“這幾個因素湊到一起,篆刻藝術不產生第二個高峰也難”。
本部分以“二十印人五百年”為題,對明清印學史高度概括,小標題足見中心思想。比如500年間“勇猛精進的出新者”,僅有如下數家:文彭、何震滌蕩格局;汪關、朱簡、蘇宣開辟新腔;西泠八大家;巨匠鄧石如;與時俱進趙之謙;自成一家吳昌碩;近代名家齊白石。其他皆屬于“安于現狀的守壘者”。而且斷言:“為數寥寥而標志著時代的創新家,在青史上添寫了光輝的一頁又一頁,開創和續寫著一部流光溢彩的流派篆刻藝術的發展史和創新史。”這是非常有創見的藝術史觀。
具體細節也頗多妙論,比如論西泠八家,丁敬為鼻祖,其“風格之新、影響之巨、聲譽之隆、追隨者之多,均使古人望塵莫及”;錢松雖然從浙派得法,而“所作似稚拙而實精妙,似懈怠而實莊嚴,意取清逸古淡,洗盡了作家習氣”,認為“倘以藝術的特征來觀察,把錢松推上八家的交椅是欠妥的”。對錢松而言,“這非但不是一種榮譽,反而似是對他藝術成就的一種貶低”;說趙之琛“師法丁敬,最為精能熟練,但熟不返生,熟不求變,勢必潰爛”。
中篇“知行合一”,談論印藝。以自己的從藝經歷為線索,依次列出立志與排難、寂寞與燦爛、卡殼與闖關、印里與印外、秀美與雄遒、刀石與筆墨、傳統與創新、刻苦與天賦、技法與文化、表揚與批評、專一與旁通、開花與結果、“束縛”與“破束縛”等若干矛盾對立,加上治印忌草率、忌偏食、忌去古、忌匠氣、忌單一、忌自滿,合為“習篆二十法”。
二十法全是推心置腹的老實言論,絲毫沒有故弄玄虛。比如“忌草率”中講道:“我年輕的時候想法很幼稚,刻印常不寫稿,涂上墨,拿起刀來就刻,表現自己的本事。三十幾歲時在李可染先生家里,李老和我交情很深,談得也很投緣。他讓我刻印,我想就當場完成吧。十分鐘刻了三方,李可染先生還表揚我。出門的時候他對我說:‘天衡,我送你一句話,叫作天才不可仗恃。’這句話對我后半生的影響很大。”
同樣地,天衡先生對運刀與刀法、細節收拾、臨摹前人作品,乃至印材,都有詳細介紹,最值得一提的是“鈐印小談”。與書畫創作不同,篆刻藝術的“成品”其實是鈐蓋在紙上的印蛻,這一環節未必都由創作者完成,不恰當的鈐蓋方式令作品減色。所謂“鈐印之法”,其實是篆刻家對印章擁有者的“付囑”。以前趙之謙為潘祖蔭刻了不少巨印,曾寫信反復叮囑“蓋印之法”,可見其重要性。相對來說,本節內容略顯簡略,且幾乎沒有圖例,如果天衡先生得暇,或可以將之拓展為一冊專談蓋印的圖文并茂小書,嘉惠后學。
下篇“印人印事”,屬于印話性質。利用圖式分析鄧石如“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巨印的章法安排;介紹吳讓之自用方竹四面印和晚年遺作;考證吳昌碩晚年代刀人;評價錢瘦鐵為“超級印人”;介紹恩師方介堪軼事;探討來楚生藝術成就。最后殿以“豆廬印章故事”,講述收藏賞玩中的小發現。附帶一說,安排在中編最末的“鑒印散記”,實質上也屬于印話,或許可以與印章故事合并放在下編,則體例更加完備。
《印篆里的中國》在天衡先生眾多著作中,篇幅不算宏大,印學、印藝、印話,精華三合一,無愧度人的金針。遂拈吳夢窗《惜秋華·七夕》的結句“度金針、漫牽方寸”,倒乙用作小文的標題。言猶未盡,又集明賢句為贊語:“韓山牧老盡清閑(李穡),不惜金針度世間(陳獻章)。選石全憑方寸地(成鷲),更添彩筆寫崢潺(龔鼎孳)。”
(作者:王家葵,系四川省書法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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