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安多的時候,特意帶了尼瑪潘多的新書——長篇小說《在高原》。
作為作者的同事與好友,雖然我大概知道這本書在6年創作過程中的艱辛,也大概聽了些故事梗概,模糊地知道小說中的人物哪些有原型哪些是創作,甚至還和作者討論過書名……但我知道,當我翻開這本書,一定會忘掉這些,進入一個悠遠迷人的故事之中。
果然,翻開第一頁,我就看著窗外笑了。
窗外,立夏時節的安多風雪漫天,拍打著草原與山川,將天地模糊成混亂無序的灰白;
書的開篇這樣寫:“迎接春天的日子,是塔金的風季”“風和雪是塔金的特產”“春天的風,是塔金的產前痛,塔金將生下一個美麗的夏天”……
連綿不休的風雪,被我的安多小姐妹都用“煩死了”來形容,更不用說降雪導致高海拔國道嚴重堵塞,縣里還出動一百多人以及幾輛救護車到唐古拉山口鏟雪保通,救護來往司乘人員,沒日沒夜的忙碌讓大家幾近崩潰。
書中則說:“這是一段難熬的時光。無休無止的風把塔金人的好脾氣磨到不時擦出火星子。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塔金人的另一種修行,不喊殺不罵天,就算修行到家了。”
這實在讓人想微笑——雖然我知道小說的發生地是作者虛構的,原型也不在藏北,但作者寫作與我閱讀時的時空巧合,還是讓我開卷就把這個故事放在了安多,甚至莫名地合適。在小說中,塔金是一個海拔四千多米、距離拉薩六百多公里的縣,縣城旁有美麗的湖,湖邊有山、山上有寺,風沙大、雪也大,容易道路不通,但“夏天又美得如一張油畫裝裱在大地上”,塔金人的性格則和天氣變化一樣直來直去,不會鋪墊與委婉,熱愛喝酒又擅長唱歌跳舞……不得不說,每個特點都跟安多極為吻合。
3天來,除了開會和處理一些事,我都在廢寢忘食地讀這本書,讀完掩卷之時,再看窗外的安多,在晴空萬里與雪花飛舞中無縫切換的安多,心里有一些哀傷,又有一些安慰。
書中的故事,可以發生在西藏的每一個地方。塔金,可以是西藏很多小縣城的縮影;東孜,也有不少城市可以對得上;而故事里的人,或者是我們并不久遠的祖輩,或者是我們沒有認真了解的父輩,或者是八廓街轉經道上與我們擦肩而過的路人……如果你看了這本書,讀了這個故事,與這些人一起愛過痛過哭過笑過,或許他們也會成為你的親人與朋友。
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家族的故事,緣起于上世紀初在拉薩駐藏大臣衙門擔任低等文官秘書的雅安漢族人張天祿,在歷史動蕩中因緣際會成為商人,定居東孜城并娶了藏族妻子,還有了藏族名字——扎西次仁,他的兒子旦增子承父業繼續經商并有一些傳奇經歷,旦增的兒子朗杰多吉則趕上特殊年代上山下鄉來到了塔金縣城,后來在塔金娶妻生女直到老死,朗杰多吉的女兒白瑪措吉離開塔金來到拉薩工作,卻又在追尋家族的故事以及遺留在塔金的情感……故事采用幾條線索穿插講述,幾代人的人生故事如同平行宇宙,并行不悖卻又呼應與重疊。當然,著墨最多的是朗杰多吉和他的女兒白瑪措吉的故事,畢竟,這是作者最為熟悉的,也是讀者最為熟悉的。
不過百年的故事,在家族的記憶中已經模糊;
雖然已經百年,祖輩的故事又會在追憶中變得鮮活。
往事如煙,往事又并不如煙。
書中說,人生不過一場荒誕不經的夢。
但夢,有時比真實的生活更真實。
閱讀的過程也就好似在不同年代的西藏、在不同的地域以及不同的情感中穿越,從上世紀初到現在的百年時光,從茹瑪大院到塔金縣城,從帕當區到甲倉大院,從帕里到八廓街,從喧鬧的街市到靜寂的寺廟,從鄉村的靜美到城鎮的繁華,從生之喜悅到死之哀痛,從愛情的莫測到友情的安慰,從酒娘的歌聲到村婦的美酒……
故事或許有真有假,情感與體驗卻真真切切。最好的小說,應該是在普通人身上找傳奇,在傳奇之中找普通人。
尼瑪潘多做到了。
在拉薩城顯得普通的白瑪措吉上溯三代,便是一個傳奇家族的后代。而這個家族的人,尤其是女人,無論善于經商的普尺,還是熱烈美麗的酒娘仁增薩珍,或是勤勞結實的村女梅朵曲珍,以及倔強上進的白瑪措吉,說起來都是多么普通的小人物,砸進歷史中連一點浮塵都濺不起來,可她們那么果敢智慧,愛得熱烈,活得強韌,能讓你為之感動為之落淚,讀下來每一個都堪稱傳奇。
再往大說,我們今天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個宏大的概念與背景之下,民族之間的共同體如何形成?民族之間的血脈如何相融?這本書給出了生動詳盡的西藏表達。
特殊歷史事件的背景下,張天祿變成扎西次仁的過程是那么戲劇,又是那么自然,而他與藏族朋友的友誼、與藏族姑娘的愛情,又是那樣的水到渠成。但對漢族后代組建的“同鄉會”傾注的熱情,以及對遙遠家鄉的思念,對其他省市一些食物的依戀,對某些漢族習俗的堅守,甚至注入血脈和基因之中,任時移世易,百年后依然擁有讓曾孫女白瑪措吉重回故鄉雅安走走的熱望。
書中,漢族與藏族跨越民族、語言、地域的友情、愛情、親情讓人動容,哪怕時局動蕩,哪怕流離失所,這些可愛的人也都在守護珍貴的感情,守護血脈中流淌的那份信任和希望。他們兄弟般的扶持幫助,如同寒風中遞過來的一碗熱粥,勝過千言萬語。
這也是一本讓人微笑的書。
雖然作者也會寫到生活的殘酷、命運的無常,甚至寫下這樣的句子:“一切都是假象,當幸福的面紗被掀開,痛苦的獠牙就在眼前。”但事實上,作者對殘酷、不堪、丑陋的那一面寫得較少,或者一帶而過。讀書的過程中,能深刻感受到作者特別盼望每一個人好,希望他們苦難之中能遇到救助,絕望之中能看到溫暖,沮喪之時能在風吹云卷、花開香散中得到慰藉……開放式的結局亦是如此。
因此滲透在這本書中的底色,亦是智慧與慈悲。
“一生悲喜交織,一春冷暖交錯。”
“人往山上走,雪往山下飄。”
雖然有冷有悲有雪花,但作者把更多的情感與筆墨投注在悲冷中的溫暖之上,一杯暖暖的茶,一碗熱熱的粥,一頓可口的飯,一支溫暖的歌,一個熱烈的擁抱,一段貼心的相遇,成為無常人生中最美好的印跡,也成為書中最動人的文字。
對于過往的傷害、遺憾、傷痛,作者的態度一如她在書中所引的歌詞:
你走過漫漫長夜
不用感傷 沒有詛咒 也沒有眷戀
這世界總要邁步向前
……
書中有句俗語:“想買下夏天的塔金,想賣掉冬天的塔金。”
我覺得這話形容西藏也很恰當,這句話似乎也可以形容種種,人生,地域,工作,某個朋友,某段戀情,都是既好又壞,既讓人想“永遠買下”又讓人恨不得“馬上賣掉”。
畢竟,世間沒有完美之地,亦沒有完美之人,更沒有完美的命運。
對此,書中有這樣一小段繞口令般的對話:
“冬天的塔金和夏天的塔金,都是塔金的一部分,只要夏天的塔金,不要冬天的塔金,他要的就不是真正的塔金。”
“怎么講?”
“就像一個人,悲傷的他和幸福的他,都是他,只要他幸福一輩子,不要他悲傷一刻,是不可能的。”
“也可以這樣說,終歸就是輪回的問題,有生必有死,有夏必有冬,交替才會讓人在絕望中冒出希望,在希望中遇見失意,起起伏伏,人生亦是。”
……
這一段話,足以讓“塔金”在西藏文學史中成為不朽。
這樣的溫柔,是經歷過人生粗糲的人才會擁有的。
擁有這樣的溫柔,大概就能微笑應對人生即將到來的種種。
“她的愛也許是不堪的、慌亂的、卑微的,但足夠真誠。”
面對無常,真誠或許是人生唯一的解藥,不一定能解決問題,至少能少些后悔。
而這本《在高原》,是一本真誠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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