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凸凹(北京作協散文委員會主任)
劉江濱是個強勁的書寫者。大地物事、人間情懷和書香意象,只要稍一觸摸、捕捉、領略,便可化為筆下文字,洋洋灑灑地鋪排下去,讓人目不暇接。細心爬梳,他大體上是從生命體驗、世象觀察和閱讀所得上要文章,在博物、博識和博思三個維度上充分書寫,追求文字的“復合”品質,將體驗、學識和思想融合在一起。他有高度的文體自覺,清醒地認識到:只有學識,流于賣弄;只有思想,失于枯槁;只有體驗,敗于單薄。三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就豐厚了。前人的經驗、主觀的思辨、生命的閱歷,知性、感性和理性均在,這樣的境地才是妙的。他認為,天地間的大美,就在于此“三性”的融合與消長,使不同的生命個體都能感受到所能感受到的部分。文章若此,便適應了自然的律動,生機就盎然了,與心靈遭遇的機會就多了。他信奉“愈簡易愈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所以,總是從細部入手,從微處運筆,說淺白的話,說平易的話,說人人都懂的話。在這一點上,他始終有定力和自律,時時提醒自己,他有學人的底蘊、普通人的觀察角度、入世者的論說方式。在“人情物理”的基本層面上,不慌不忙地進行著他的文字之旅。
他的散文集《地上的云朵》(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具象地呈現著這個原則。全書分三輯展開:第一輯“人間有味”,主體驗;第二輯“飛鴻雪泥”,主觀察;第三輯“橙黃橘綠”,主思考。但都不是涇渭分明的單一文脈,而是博物、博識、博思互相作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間有味”的開篇之作《地氣》,一經閱讀,我便被帶入,因為他從“我”寫到了“我們”。他寫道:“小時候的一個初春,父親騎自行車馱著我趕路。我坐在大梁上,以往每每行不多久就打瞌睡,東倒西歪,有幾次差點從車上掉下來,父親常常是一手扶把,一手還得扶著我。這一回,瞌睡蟲卻沒有招惹我,因為我被一個神奇好玩的現象吸引住了(似真似幻、似靜似動的地氣)”。
散文集插圖 資料圖片
我也有相似的經歷。我要到離村十里之遠的山外讀中學,有時起晚了,父親就騎自行車送我,也常常是一手扶把,一手還得扶著我。即便是這樣,我也常常跌下車去,全因為瞌睡相伴而不能自持。但是,當我考上大學之后,父親依舊騎自行車送我出山,山路崎嶇、車子搖晃,我依舊牢牢地貼在父親的背上,且心生喜氣。
這就讓我在聯想中,心潮澎湃。地氣和喜氣,是大地上的因果性存在,渾然地交織在一起。這一刻,我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我特別贊成他的論斷:“地氣是山野之氣,是大自然的真氣、靈氣,也是人世間的風氣、煙火氣、五谷之氣。”我還要補充說:“地氣,是大地之子的風水所在,它孕育了人情、人性、人倫、人道,是人類的生存之基,是‘我們’的生命細胞。”
續讀他下邊的文章,無不從“小我”切入,而呈現“共情”“共振”,繼而拓展到人類共同的生命體驗,即感同身受。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處。文章既然寫出,“我”不過是個起點,最終的歸途,一定是奉獻人類的典型情感、典型體驗,否則就是一紙虛文,即便字詞絢爛奪目,也不過是欺人欺心的小伎倆而已。
在“飛鴻雪泥”一輯中,劉江濱推出了《杜甫的愛情》《李白們的樣貌》《司馬遷是宦官嗎》《“元白”的友誼小船》等。這些作品總體上都建立在閱讀基礎上的知人論世。他把古人放在今人的視域里,融入自己的生命體驗,進行貼心貼肺的對話,讓人看到時間深處真實的人性樣貌。他書寫的立足點,是生命的凡常、生活的平常和人性的恒常,通過旁征博引,也就是博識的比照,揭示出偉大與凡常、奇崛與平常、變幻與恒常是相伴而生的。雖然說“太陽底下無新事”,但是“還原”絕非重復,古人畢竟不是今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杜甫的平民之愛,是他入世與關懷的情感基礎,因而他懂得善待與悲憫,擁有推己及人的大愛無疆。李白的恃才傲物,反映出環境對人的擠壓與逼迫,讓人感嘆。司馬遷的生命歷程有大痛,但他向死而生,在絕望中迎接希望,因而有“史家之絕唱”,從虛無中逃離,傲然挺立。
劉江濱的此類文章,不賣弄學問,也不裝腔作勢,而是以理性的歷史觀、溫暖的人生觀和靈魂不滅的生命觀悉心照拂,在感性、生活性,乃至人性上,樸素地落筆,娓娓道來,既入心入耳,又歌哭自如。
在第三輯“橙黃橘綠”中,劉江濱對世象的種種話題進行了“有我”的評說。其中,《聰明的兩面》《說高矮》《我們該怎么說話》《碑銘的悲鳴》是代表。他的這類文章,世象只是引子,從古至今的“知識”照拂才是肌理。他不就事論事,而是“引入”學問,從經典中攫取論據,讓結論自然而然地生發開來。譬如《聰明的兩面》中,他用了《世說新語》和《紅樓夢》中的鏡照,讓人看到,“兩面”古已有之,今人愈盛,隨時間的推移,不斷有了新的表現方式。譬如《碑銘的悲鳴》中,說韓愈寫作《平淮西碑》時,在悲憤中求平和,在不平中求公允,既世俗又高拔,是人格與智慧的結晶。總之,劉江濱的文字,充滿了嫵媚和美意,他把世說變成心語,把俗話變成雅音,既通透自處,亦輸出智慧。
散文研究者古耜在評論劉江濱的另一部散文集《當梨子掛滿山崖》時說:“他視野開闊,閱讀廣泛,文心綿密,這使得其走筆落墨,不但洋溢著濃郁的書卷氣,而且有讓人豁然開朗的‘審智’特點。而作家之所以鉤沉歷史,并非單純發思古之幽情,而是旨在以歷史為鏡鑒、為昭示。”這一點,劉江濱在《地上的云朵》中,有全面的延續和更自覺的把握。他不僅勠力追求學識、體驗、思想,即博物、博識、博思的“復合”品質,而且在技術層面上,也把敘事、抒情、論理這三者打通,使其不是簡單的因果關系,也不是一種被動服務的關系,而是結伴而行、共同到達。這種手法,拓展了散文的文體邊界,提升了散文的藝術功能。他的文字,既樸實如行云流水,又不落入窠臼,雅致在自然之中。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08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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