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文學作品創作原委等事的本事書寫在文學作品的經典化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目前學界對“詩本事”“詞本事”塑造詩詞經典的作用關注較多,而較少論及“文本事”,即關于文章(主要包括散體文、駢體文、辭賦等)的本事書寫。中國古代小說中有一類在“文本事”的基礎上進行虛構的作品,或可稱之為“文本事小說”。羅隱《中源水府傳》是唐代少見的“文本事小說”,以王勃創作《滕王閣序》的經歷為題材,充滿傳奇色彩。以其為源頭,后世形成了豐富的《滕王閣序》故事,在史傳、類書、詩詞、小說、戲曲雜劇乃至繪畫中都有所表現(可參陶紹清《王勃〈滕王閣序〉的本事書寫》,《古典文學知識》2014年第5期)。本文即討論《中源水府傳》等相關“文本事小說”對《滕王閣序》的經典型塑作用。
《中源水府傳》不見于羅隱本集,中土早已亡佚。筆者近來在日本大永五年(1525)編《笑云和尚古文真寶后集抄》卷上《滕王閣序》的注解中發現此傳,這是日本五山禪僧桂林德昌從《摭遺新說》(北宋中期劉斧纂輯,明代以后中土亡佚)中抄錄的版本,全文約一千余字,首尾完整,訛誤極少,可以看作可靠信本。此傳是帶有志異性質的傳奇作品,“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六),講述了王勃十三歲隨舅游長江時遇見中源水府之神,得其“清風一席”之助,神速般地舟抵滕王閣,作文而技驚四座的故事。其后續尚有一些情節:王勃作文后返回遇神之地,問神以壽夭窮通之事,神回以“子雖有不羈之才,高世之俊,終不貴矣”,并囑其過長蘆祠時,焚陰錢十萬代償神債;王勃因“不貴”之說忽忽不樂,至長蘆忘神之言,結果群烏集于舟而不能行,王勃問舟人才知到了長蘆,遂焚錢,烏去舟行。最后則以羅隱之詩結束全文。
《中源水府傳》在流衍過程中產生了諸多“異本”,或是其縮略本,或是其改編本,它們共同影響了《滕王閣序》的經典化。
這首先體現在“落霞與孤鶩齊飛”句的經典化上。《中源水府傳》一個核心而關鍵的情節是閻公“聽”王勃寫作《滕王閣序》過程中的情緒轉變:
公以召江左眾名賢,畢集堂上。酒未行,乃命朱衣吏以筆硯授眾賢,迭相推讓,迤邐辭揖,至勃,則留筆硯,絕不推拒。閻公大怒而起,歸內閣,顧為左右曰:“吾新帝子之舊閣,乃洪都之絕景,是以悉集江東西英俊,俾為萬古名,是何小子,輒當之也?”命數吏曰:“得句即誦來。”勃引紙方書兩句,則一吏入報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此先儒之常談。”一吏又報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公曰:“故事也。”一吏復報曰:“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荊蠻而引甌越。”公即不語。自此吏往反來報,公但頷頤而已。至“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不覺引手鳴幾曰:“此天才也。”忻躍復主席。
閻公初嫌王勃年輕狂妄,怒歸內閣,而令數吏隨時匯報其作文進展,傳誦其句。開頭兩句閻公認為不過是“常談”“故事”,到了“襟三江而帶五湖”句即“不語”,說不出批評的話,此后則“頷頤”,流露出認可之意,到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句,則激動不已,稱王勃為“天才”,喜回主席。這一波三折的情節極具戲劇性,后世的《滕王閣序》故事雖表述不盡相同,但基本都保留了這一情節。如《唐摭言》不載王勃遇神事,而敘述了閻公情緒的變化,稱在聽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時,閻公沉吟不言,聽到“落霞”句后則“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遂亟請宴所,極歡而罷。”馮夢龍《馬當神風送滕王閣》、鄭瑜雜劇《滕王閣》也都保留了閻公聽“落霞”句后的反應。這些敘事將“落霞”句從《滕王閣序》中標舉出來,作為一篇之佳句、警句。而關于此句的經典性問題實有不少爭議。如宋代王楙從六朝、唐代,乃至王勃其他文章中找到大量與之類似的句子,認為這只是當時的常見之語(《野客叢書》卷一三),邵博則認為“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樂極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更有深意(《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五)。但這些都無法動搖“落霞”句的經典地位,這與《中源水府傳》等敘事不斷強化人們對這一佳句的認同有關。
其次,小說的經典型塑作用還體現在促成“滕王閣序并詩”這一文本形態的建構與凝固上。王勃有《滕王閣序》《滕王閣詩》,其中《滕王閣序》在日本正倉院藏寫本《王勃詩序》及《文苑英華》中皆題作《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而《滕王閣詩》在中日所傳王勃集中皆不與《序》系聯。據咸曉婷考證,詩、序并非一時之作(《從正倉院寫本看王勃〈滕王閣序〉》,《文學遺產》2012年第6期),那么“滕王閣序并詩”這一文本形態如何形成,又為何成為《滕王閣序》最經典、最廣為人知的文本形態呢?這就與《滕王閣序》故事的演化有關。《中源水府傳》中,羅隱在敘述王勃寫作《滕王閣序》的相關情節時并未提到《滕王閣詩》,而南宋后期陳元靚所編《歲時廣記》“記滕閣”則在《中源水府傳》的基礎上,增加了王勃作詩的情節。它引入閻公之婿“吳子章”這一角色,吸收《唐摭言》等相關敘事,將閻公怒而歸閣的原因設定為王勃破壞了閻公令其婿宿構以取名的計劃。在閻公聽文歸席、贊許王勃后,又增加了一些關鍵情節:吳子章對王勃發難,稱其文乃是前人舊作,并當場背誦全文,證明自己曾經讀過;為應對發難,王勃問吳子章前人可曾有詩,吳子章說沒有,王勃遂當場寫下《滕王閣詩》,再次技驚四座。這些情節不僅為故事增添了曲折,還首次將《滕王閣序》與《滕王閣詩》系聯起來,造成兩文是同時所寫的效果。馮夢龍《馬當神風送滕王閣》也繼承了《歲時廣記》的這一改編,鄭瑜《滕王閣》雜劇也有王勃作序后又作《滕王閣詩》的情節。這一故事又被元、明、清時期的暢銷通俗古文選本所取。可見,“滕王閣序并詩”文本形態的形成與《滕王閣序》故事的流衍有關,受其影響的啟蒙通俗選本則憑借著強大的時空影響力不斷強化著這一文本形態的凝定。
最后,小說提高了《滕王閣序》的可讀性,促進了其讀者群體的擴張,從而增強了其經典性。經過不斷的演變,《滕王閣序》故事形成了王勃遇神、神風送王勃、王勃少年作文、閻公怒而避席、閻公聽文喜歸席、閻公稱贊王勃、吳子章發難、王勃作詩、王勃再遇神并問窮通事、王勃過長蘆焚紙、王勃終不貴、羅隱作詩、王勃省父渡海、王勃海上遇仙女相邀赴蓬萊方丈、王勃應邀化神而去等情節,故事越來越完整、曲折、奇幻,能夠滿足讀者獵奇的心理,帶來閱讀的快感。《滕王閣序》作為駢文,本身以景物描寫、情理抒發見長,而《滕王閣序》的本事小說則構建了一個更具敘事性、通俗性的并行文本,其曲折離奇的情節既增強了《滕王閣序》的可讀性,也更容易捕獲一般讀者的注意力,促進《滕王閣序》在大眾中的普及,凡此皆有助于《滕王閣序》的經典化。
綜上,以羅隱《中源水府傳》為開端,《滕王閣序》故事不斷生長、變異,形成內容豐富、情節曲折的“文本事小說”群。它們促成了文章佳句經典化、文本形態建構與凝定,增強了文章的可讀性、傳播性,體現了小說對文章經典的型塑作用。從這一個案中也可以窺見俗文學對雅文學傳播與受容的深刻影響。
(作者:李由,系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 2023-11-23麥場上的遺穗
- 2023-11-2222日22時03分小雪:等待冬雪落肩頭,坐看青竹變瓊枝
- 2023-11-222023商務印書館年度十大好書出爐 學術大眾并重
- 2023-11-22《敦煌遇見盧浮宮》作者羅依爾: 我用“藝術脫口秀”講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