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里念故鄉】
作者:彭學明(中國作協創作聯絡部主任、散文家)
早在1995年,由中國作協選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散文集《我的湘西》。這部集子,全是我在青春年少時創作的關于湘西的散文。在后記中,我滿懷真誠地講述了自己與湘西血肉相連的情感、命運和關系,講述了湘西給予我的恩典、恩賜和恩情。我說,我驕傲的是我生在了湘西、長在了湘西,湘西擁有的不僅僅是富饒、慈祥、博大,還有勇敢、純善、美麗等人類與自然所具有的一切優秀品性,即便是丑,也丑得憨態可掬。我說我找到了一種面對世界回報湘西、夸耀湘西的方式——文學。我期待能夠把湘西的點點滴滴都變成文字的音符,譜成動人的歌謠,唱給湘西,傳給世界,期待全世界的讀者都在我文字的歌唱里鼓掌、流淚,并愛上湘西。
很高興的是,這部集子的所有作品被各類報刊廣泛轉載,有的作品還入選了教材。這個世界真切地聽到了我對湘西的歌唱,我也真切地聽到了這個世界給我的鼓勵和掌聲。我收到的讀者來信,裝了足足4個大麻袋。很多讀者沿著我作品的指引,特地去湘西追尋和旅游。
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會重復說這么一句話:我的作品之所以能夠獲得讀者的喜歡和熱愛,并不是作品寫得多么好,而是我的湘西太美太好,我的湘西有太多的神秘、神奇和神韻,有太多令人神往的山川風物、民風民情。當人們為我的作品鼓掌歡呼時,實際上是在為我的湘西鼓掌歡呼。人們對我作品的愛,實際上是對湘西的愛。因為,沒有湘西,就沒有我的文字。沒有湘西的各種神秘、神奇和神韻,就沒有我文字的美麗、美好和美妙。我的作品是湘西恩賜的另一種生命。
從1986年在《散文》雜志發表第一篇作品起,我的文字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湘西。從我發表的第一篇作品《吊腳樓里的人物》到山東文藝出版社即將推出的長篇小說《爹》,五六百萬字的作品幾乎都是寫湘西的人和事、景和物。湘西永遠是我文學的心臟和肺葉,為我的文學供血,讓我的文字呼吸。我每年都要不斷往返于北京與湘西,就是要到湘西尋找文字的骨血和氣息。湘西有我太多牽掛的人,太多難忘的事和太多不了的情。我沒有其他什么本事,只能用文字和文學報答湘西。
1964年,當母親把我賜予湘西時,我就屬于湘西了。母親生下我的第一滴血,就是讓我與湘西滴血認親。我的人生、我的命運、我的今生、我的來世,都是湘西的DNA。
湖南湘西景觀 作者供圖
我出生的村莊在湘西保靖縣復興鎮的熬溪。
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村莊,居然成了我第一篇作品的靈感地。
恨這個村莊,是因為父母很早就離異了,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幾個離開了這個村莊,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對于我們承受的磨難,我全歸咎于這個村莊里拋棄我們的父親。要是他不拋棄我們,我們就不會如此貧困。這個無辜的村莊,成了我最深的疤。在18歲之前,我沒有去過這個村莊。
奇怪的是,我對這個村莊的牽掛越來越強烈。我常常有意無意地想象父親的模樣,想象熬溪的模樣。父親和熬溪,就像一個強大的磁場,以一股巨大的引力牽引著我。我在思念與怨恨中一直煎熬地搖擺,一直努力地對抗。我無數次想去看看那個拋棄我的村莊,卻又無數次拒絕去看那個我思念著的村莊。最終,思念戰勝了怨恨,我來到了魂牽夢繞的熬溪。
第一次到熬溪,我就驚嘆于這里的美。
走進熬溪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滿村的稻田和滿村的竹林。那一壩稻田的稻谷,純正的金黃色,與金黃的陽光纏綿交融。山風過處,稻浪翻滾。那家家戶戶屋后的竹林,都在呼呼而來的山風中搖曳出一叢叢翠綠和碧綠,仿佛迎接我這流落他鄉的游子。
熬溪是一個臺地,又是一個山窩。保靖縣城往北十來公里,山勢突然隆起很高,成為一個很小的臺地。熬溪見縫插針,把幾十棟木房子安放在臺地四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錯落有致。臺地像一個側放的金元寶,口子居高臨下地對著縣城方向。山巒,村莊,一望無際。圍在寨子和山間的一大壩田園,是熬溪最大的一塊翡翠。山背后散落的幾壩田園,是點綴在山中的一串串玉佩。特別是我出生的那個水井灣,彎成一個月牙的形狀。掛在月牙上的水井,曲水流觴,就像月宮里喝不完的桂花酒。我出生的那棟小木屋,就是月宮的正中央。
湖南湘西景觀 作者供圖
其實,我曾經無數次經過熬溪。我住在熬溪山背后十來公里的一個村莊,是比熬溪更高的一座山的山腰上。當我第一次真正走進熬溪時,我居然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蹲在地上嗚咽、飲泣。當第一次在我出生的小木屋里睡覺時,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一個灣里的人,都是父親那一脈的親人,都以最大的熱誠、最真的笑臉爭相擁抱我和款待我,他們都在爭著以滿桌的雞鴨魚肉彌補對我的虧欠。雖然只是短暫的一個星期,卻給我留下了極為美好而深刻的記憶。故鄉,原來并不是我想象得那樣冷。故鄉,原來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迷人。
如蜜蜂采蜜,我回故鄉的次數越來越勤,對故鄉情感的甘甜也越積越厚,最后滿得從心口溢出,成了我筆下的文字和歌謠。這就是我最初發在《散文》《散文百家》等雜志上的系列文章《吊腳樓里的人物》,開篇《木匠》寫的人物就是我的父親,第二篇《四龍》寫的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文學人生的第一個文字、第一個篇章,居然是關于故鄉熬溪,關于父親,關于我最不愿面對的那個村莊。
此后,我對湘西的情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我看湘西、看世界、看人間的眼光和心境都發生了新變化。我以前老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最委屈的人,現在則覺得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富有的人。當我拿起筆進行創作、思考我的人生、再看這個人間時,我慢慢地打開了自己。我不再沉湎于個人的恩恩怨怨,不再糾結于自己的坐井觀天,而是學會與過去和解,與自己和解,與鄉親和整個世界和解。我看到和品到的不再是淚水、委屈和苦難,而是喜悅、美好和幸福。
所以,我在《吊腳樓里的人物》里為故鄉系列人物作傳時,看到的全是湘西人性的美好、民風的淳樸。我在《娘》一書里寫繼父、繼父的表姐和生產隊長時,不再僅僅是他們對我們的不好,而更多的是溫馨與溫情。特別是寫到娘癱瘓時,寨子里的鄉親都來看娘,我覺得整個寨子的人都是好的、都像親的。寫到鄰村的鄉親看到娘拄著雙拐在秋收后的田地里拾穗時,他們故意掉落莊稼,我感到整個湘西的天空都是明亮的,整個湘西的人心都是美的。我在古丈縣第二中學讀書時,老師、校長和學校食堂阿姨對我這個特困生無微不至的特殊關照,更是讓我感到整個世界都是我的。真的,我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個我曾經誤以為拋棄我的世界都是我的。
于是,我發自內心地要用我的筆和我的心來愛我的湘西,來愛我的世界。
彭學明的《娘》是一部回憶母親的散文作品,出版十余年間再版多次,讓億萬讀者感受湘西女性的人生歷程,感悟一個母親疼愛子女、忍辱負重的可敬情懷。圖為作品插圖。資料圖片
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和張家界市工作期間,我幾乎跑遍了這里的山山水水。以前在我眼里司空見慣的山水,居然每一處都能讓我驚喜和驚奇。可以說,每一座山嶺、山峰都是一幅精美絕倫的畫,每一條河流、小溪都是夢幻迷離的詩。面對這些山水,我開始驚艷的只是山水的美麗,后來感慨的是山水的博大。這些早于我的祖先來此安家的山水,不但無私地養育了我的祖祖輩輩,更養育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三月泡、龍船泡、地枇杷、八月瓜、救兵糧、山葡萄、野櫻桃等幾十種野果“甜”著我的日子;山竹筍、山蕨菜、山胡蔥、水芹菜、鴨腳板、地米菜、折耳根、野樅菌等野生植物,一年四季地“香”著我的餐桌。可以說,每一座大山小山,都是上蒼留給我們的糧倉、菜地和果園。而那些縱橫交錯、川流不息的河流,則是我們生命的乳汁,一天也離不得。在我的筆下,聳立著湘西的很多山川、流淌著湘西的很多溪河,即便不是專門寫山水的篇章,也會不由自主地落墨描摹和禮贊湘西山水。《還有哪里比湘西更美》《我們的風景》《猛洞河水色》《酉水船歌》《白河》《走灘》《流水》《石頭上的歌謠》《夜坐天平山》《行吟芭茅溪》《澧水清明天》《田園抒情詩》《走鳳凰》《古丈茶歌》《馬王溪光景》《秋收散板》《天邊的苗寨》等作品,都是我對湘西山水的一種膜拜和感恩。沒有湘西的山水,我的生命就不會如此雄強,我的文字就不會如此豐盈。湘西的每一處山水,都會點亮我的文思、擦亮我的文字,讓我的作品如此生動、靈動和令人感動。所以,不管走到哪個景區,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跟我湘西的山水比較,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對當地的主人說,“跟我湘西差遠了”!乃至熟悉我的人都說,誰都不如你熱愛自己的家鄉!甚至有的人說,彭學明愛自己的家鄉都愛出病了!
是的,我患上了“相思病”“思鄉病”。我就是愛我的湘西,我的湘西就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我就是為我的湘西驕傲自豪。
我不但熱愛湘西的山水,更熱愛湘西的歷史、人文、民風、民俗、民情。即便現在遠離家鄉,北上京城了,我還是常常回鄉身披稻草,跟我的湘西父老一起跳茅古斯,感受我土家祖先遠古開荒、創建家園的勞動歡樂。跟湘西父老一道騎著一匹紙扎的高頭大馬,沖向山下,殺出河谷,演繹土家祖先抗倭出征,然后又在路邊河邊點明火、裝謝燈,迎接抗倭英雄凱旋;我曾經無數次地在湘西父老大喜的日子里,跟大家一道跳擺手舞,感受豐收的喜悅、結婚的甜蜜和節日的喜慶;當然,我也無數次地去母親的苗鄉,趕三五天一次的愛情邊邊場,聽婉轉悠揚的丹青苗歌,看聲勢浩大的椎牛祭祖,敲回聲曠遠的苗族大鼓,蕩風情萬種的苗家秋千……那情意綿綿的愛情挑蔥會,那綿綿情意的愛情趕秋節,還有那曼妙獨特的苗族接龍舞,都讓我癡迷、陶醉,深以為榮。我父親是土家族,我母親是苗族,兩個民族文化的滋養、歷史的積淀、民風的熏陶和人性的鍛造,使得我的文字有了獨特的文學烙印和作品風格。《祖先歌舞》《邊邊場》《踏花花》《趕秋》《鼓舞》《上刀梯》《跳馬》《哭嫁》《跳舞的手》《唱歌的扎染》《鼓在舞》《桃花落洞》《正月打彩》《秋天的聲音》《苗寨踏步》《湘西年味》《老司城,千年土家王朝的不朽訴說》《歷史寄給未來的36000封情書》等作品,就是我父系民族和母系民族滋養的結晶。翻譯成多國文字出版發行的長篇紀實作品《娘》和《人間真是艷陽天——湖南湘西十八洞的故事》,以及長篇小說《爹》,也是湘西恩賜的文學骨血和生命。
關于湘西,我要說的話還很多,我會一直說下去。
關于文學,我想走的路還很遠,我會一直走下去。
但愿我的文字和文學,經得住風雨,贏得過時間,在世界唱得響。
我相信,深愛故鄉的文字和故鄉親吻過的文字,是不會流失的文字。故鄉流傳多年,文字就流傳多年;文字走了多遠,故鄉就走多遠。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06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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